务本女学自成立来,春秋两季都会组织学生郊游。九月初八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张涤新早就筹划好了,要领着新生们去江园赏菊花。
这个时代的女性大多幽闭于闺阁,女学生本来就少见,女学生集体出游,更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薛慕等人一出校门,便被眼前的情形震慑住了。
大约有成百上千名男性等候在学校门口,看到这些女学生出来了,眼光便齐刷刷扫过去。他们大多是年轻人,生性比较内向的,便给女学生让出路来,在一旁像看稀罕物件一样呆呆观看。至于那些轻浮浪荡子,丝毫不回避,索性鼓掌喝彩起来。
薛慕看见一名黑衣少年正冲着自己指指点点,跟一旁的仆人讨论:“这位小姐的姿色,可算是这些女学生中的花魁了。”
花魁本是来称呼□□的,薛慕又羞又恼,忍不住要上前理论,却被张涤新一把拉住,低声嘱咐道:“别理他们,年年女学生出游皆是如此,越理他们越得意,反而更要起哄了。”
学校事先租好了马车,薛慕赶紧拉着张清远上了车,拉下帘子,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有几位浪荡子还是不死心,居然紧紧跟随在马车后。薛慕忍无可忍,她忽然想起自己带了几瓶橘子汽水,此时也顾不上许多,掀开车帘向尾随的人招招手,那人见佳人主动垂顾,兴奋不加思索便跑上前,谁料薛慕拿出汽水瓶,狠狠向他身上砸去。
那人痛叫一身倒在地上,玻璃瓶被打碎了,汽水流得满身都是,样子十分狼狈。其他人看到同伴这个样子,也迟疑着不敢上前。
薛慕觉得十分解气,嘱咐车夫:“师傅,麻烦将马车赶得快一些。”
那车夫摇头惊叹:“小姐,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这些人可不好惹。”虽然嘴上在抱怨,还是加快了行进速度,很快将那几个浪荡子远远抛下。
张清远总算松了口气,对薛慕竖起大拇指:“修文,你刚才那么做太解气了。那帮人简直像饿狼一样,我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舒服。”
薛慕也笑:“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们还以为我们女学生都软弱可欺呢。这帮人活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活该他们打一辈子光棍。”
车夫叹道:“小姐们不知道,女学生如今是稀罕物,专门有无聊的人在女校附近徘徊,见有女学生出来,便一路尾随纠缠,出了事的也不在少数。哎,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们出门一定要小心。”
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江园。江园位于上海东北,原是前朝江启瑞的产业,由造园名家潘东阳设计并亲自参与施工,奇秀甲于东南,为上海名园之冠。
每年自九月初一开始,江园都要举办为期一个多月的菊展。展址便在萃秀堂一带,室内廊间、径边石上皆摆满了菊花,每盆菊花上都标注了艺菊者姓名,欢迎行家品评。引来众多仕女观看,有时间热闹非常。
前来赏菊的女学生自然也成园内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到了后来,薛慕等人也分不清是来赏菊,还是让别人来赏鉴了。张涤新看到这种情形,索性让女学生分开行动,约定好时间在涵碧楼集合。
张清远向薛慕使了个眼色,二人向南穿过宜春堂、得月楼、听涛阁,绕过积玉水廊,便来到了静宜园。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有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株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廊尽头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去是一坐小小的院落,种着两颗桂花树。
薛慕笑道:“想不到江园中还有这样清幽的所在。”
张清远得意道:“我去年随家人来过江园,无意间发现还有个园中园,这里原本是旁边城隍庙的产业,去年才向游人开放,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二人将准备的汽水和牛乳蛋糕拿出来,席地而坐享用了一顿惬意的午餐。偶尔有微风拂来,吹落桂花如雨,二人笑着整理衣襟,觉得全身都被桂花香熏染了。
张清远叹了口气:“修文,自从入了学堂后,我才知道还可以过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越发不想再回家了。家里规矩太多,勾心斗角的事儿也多,我自小被母亲管教,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真的太压抑了。”
薛慕心有所感,正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却听见月洞门外一阵喧哗,一名浪荡子带着仆从闯了进来。
“啧啧啧,今天我是交了什么好运,赏完名花,又得遇佳人,这就是缘分吧。”
二人见那人身着玄色缎绣蝴蝶夹衣,头戴瓜皮小帽,一副轻佻无赖的样子,连忙起身便要离开,却被那人一把拦住。
“两位小姐不要走,今日遇到也是有缘。江园旁边便是有名的双合楼,我请二位吃大菜如何?”
薛慕忍无可忍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小心我们告诉巡警,让你吃牢饭。”
浪荡子索性笑了:“佳人毕竟是佳人,即使发起脾气来,也别有一番风致。你们既然是女学生,如今提倡男女社交公开,又何必这么不开化,还是跟我走吧。”说完便向一旁的仆从示意,公然要拉拉扯扯起来。
二人大惊,正在苦思脱身之道,却见一位青年男子挺身而出:“阁下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两位女子,不觉得惭愧吗?”
浪荡子被他搅了好事,觉得十分不快,冷笑道:“你少管闲事,你去坊间打听打听,谁敢和我过不去。”
“阁下是王观察的公子吧。我还真不怕你,我就在《新民报》任职,阁下要是一意孤行,这荒唐的举动明天就能见报,我说到做到。”
《新民报》朝中有人撑腰,别说是小小观察的公子,就是一品大员的丑闻也多有披露,浪荡子突然感到心虚。气势立即弱了下来。
那位青年士人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浪荡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骂了句什么,领着仆人灰溜溜去了。
青年士人拱手向二人致意:“二位小姐受惊了,以后出门还请多多小心。这些僻静无人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好,如今这世道,对女学生来说太危险了。”
张清远十分感激:“多谢阁下搭救,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士人笑道:“在下沈康年,刚才没有说谎,原是《新民报》的法务编辑。”
张清远笑道:“阁下不愧是法务编辑,专爱打抱不平,维持公义。《新民报》我常看,务本女学的各位先生,也对贵报赞不绝口呢。”
沈康年却不料她如此直率,内心一动道:“小姐谬赞了,敢问小姐芳名?”
张清远倒是毫不扭捏,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
作者:那首词是有来历的,大家一查便知:)
第8章
临近季考,薛慕这几天都在宿舍专心复习功课。教工敲门来找她:“薛小姐,有你的信。”
薛慕还以为是舅母写给她的家书,接到信才发现是《新民报》编辑部寄来的,连忙将信打开细看。
“试读薛女史之词,其寄托之遥深,吐嘱之风雅,极淋漓慷慨之致,我中国女界何尝无人?女史悲中国之学术未兴、女权不振,亟思从事西学,力挽颓风,且思想极新,志趣颇壮,不徒摛藻扬芬已也。中国自古亦多才女,而唯以吟风弄月消耗其岁月者,盖上无提倡实学之举,故借以有用之精神耗于无用之地。今国家如提倡女学,将来女界之人才,必当极为可观,此所谓时势造英雄也。当此文明开化之际,本报拟聘女史为特约撰稿人,料以女史之大才,为振兴女权计,必不肯效区区庸人扭捏推辞。本报主编拜读女史之大作,钦佩之余,亦有诗作相和,特乞女史斧正。”
薛慕发现信封内果然夹带着一张笺纸,上面写着一首七律:“不学胭脂凝靓妆,一枝彤管挟风霜。勤王殉国钦戎女,演说平权薄薛娘。忍视楼船群压海,可怜红泪凄沾裳。须眉设有如君辈,肯使陵园委虎狼。”
这回轮到薛慕惊叹了,想不到齐云的旧学功底如此深厚,别的且不说,光这一手漂亮的行楷,就颇得二王的神韵。
只是现在她很是为难。学校里功课繁重,她给报刊投稿原是偶尔为之,全凭兴趣,若是做了《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肯定会有大量的写稿任务,她不知自己能否应付得来。
张清远见到薛慕迟疑的样子,笑着问:“修文,你已经发呆好久了,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