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纬想是气极了,向一旁的小厮喝道:“快去拿大棍,我打死她算完,省得出乖露丑,玷污祖宗!”
下人们十分为难,求救的眼光看向主母柳氏,谁知柳氏转过头去一言不发,正情急间,薛兆在隔壁听见动静闯了进来,低声哀求父亲:“姐姐也是一时糊涂,爹就饶了她吧,她受不起大棍的。”一面又劝薛慕:“姐姐就认个错吧。”
薛慕见到弟弟焦急的眼神,心下一软叹了口气跪在地上,却还是一言不发。
薛纬怒犹未消:“不用你替她求情,我看她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今还不肯认错。”转头喝命下人:“将她关在自己的屋里好好反思,不认错不许放出来。谁也不许去看她,任她自生自灭去吧。”
从这一天起,薛慕便被关在自己的卧房里,外面上了重重的铜锁。柳氏严格执行丈夫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去探视。一日三餐只送些薄粥,仅能续命而已,美其名曰这样有助于薛慕反思。
禁闭的时光变得格外漫长。一开始的几天,薛慕还趴在窗前看日出日落,慢慢地数着时间,到后来,日子变得模糊起来,她也没有力气起身,索性躺在床上混混沌沌捱时光。有时一觉醒来,她抬眼望见外面淡青的天空,偶尔有一群燕子飞过,天地如此广袤,可是她却被幽闭在这里,日日挣扎于这昏暗的方寸之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床边的博古架上摆着成化窑暗青色花瓶,里面的栀子花因多日没换水,早已枯萎衰败,像废弃的字纸,像破旧的棉絮。自己生在这间卧房里,难道也注定要死在这间卧房里吗?
干脆就这样吧,向父亲承认错误,放弃自己的痴心,放弃自己的梦想,像旧式闺秀那样过一生,她这样想着,终于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朦胧中有人给她盖上被子,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低声嘱咐她:“囡囡,你一定不要重复我这样的人生。”她努力睁开眼,原来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生母。
薛慕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想要抱住她,却感觉自己抱住了虚空,她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四处找寻,哪里还有生母的影子。
卧房的门吱呀作响,薛慕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饿得久了出现幻觉,却听见有人低声唤道:“姐姐,我偷偷来看你了。”
薛慕这才回过神来,挣扎着走下床来到门边,听见薛兆低声道:“姐姐,他们不让我来看你,我想着此时夜深他们都睡下了,就偷偷溜了出来。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来自亲人的关怀让薛慕差点掉下泪来,她强忍着道:“我没事,你去帮我找一找这几天的新民报拿过来,我急着要看。”事已至此,她只好赌一赌了。
薛兆忙答应了蹑手蹑脚离去,不知多了多久,薛慕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姐姐,我找到了,你要报纸做什么?”
薛慕来不及解释,让弟弟隔着门缝将报纸递过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细查看上面招生录取那一栏,不出片刻,果然找到的自己的名字。自己真的被务本女学录取了!
薛慕大喜,觉得自己幽暗的世界照进了一道光,略一思索沉声道:“小弟,姐姐有重要的话嘱咐你,你一定要记清楚了。”
薛兆点点头:“姐姐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你有什么事尽管拜托我。”
“你去找王妈,让她给我舅舅送信。说我已经考上务本女学,爹爹不让我出去读书,又把我关起来,请舅舅务必给我做主。”
第3章
在薛慕关禁闭的第十天,大舅唐致靖和大舅母徐氏便找上了门。
薛纬谋得浙江候补同知的缺,唐致靖出力不小,此次亲自上门,薛纬知道八成是自己禁闭女儿一事暴露了,只好将他们请到花厅接待。
唐致靖决定开门见山:“衡之,听说外甥女言行无状,你把她关了起来?”
薛纬把事情经过简略叙述了一遍,愤愤道:“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样的不肖女,我也只好请出家法了。”
唐致靖受父亲影响,思想比较开明,一贯看不上妹夫不学无术兼守旧迂腐,对他的做法颇不以为然,思量片刻道:“外甥女的性子是骄惯了些,说话有些不管不顾。不过她本性是好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可怜我那苦命的妹妹早早去了,外甥女这些年无人教导,衡之看在亡妻的份上,就饶她这一回吧。”
提到早逝的唐氏,薛纬有些心虚,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柳氏抢着道:“他大舅,非是我多事,大姑娘性子顽劣,忤逆长辈也就罢了,我看在去世的姐姐份上可以不计较。但她还要标新立异去上什么女学,抛头露面败坏薛家清白门风,这不得好好管教吗?”
对于柳氏,唐致靖根本懒得敷衍,转头对薛纬道:“衡之,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的时代,从前许多陈腐的规矩,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女子是国民之母,不教育女子,便不能教育国民。李巡抚、周道台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务本女学,他们都是上海的世家大族,如今让外甥女去,也没什么不妥的。”
薛纬固执地摇头:“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到外面上学的道理。更何况,大姑娘也是读书识字的,以后相夫教子没有问题,又何必这么费事。”
唐致靖的妻子徐氏看不下去了,她扫了柳氏一眼:“大姑娘自小聪颖,诗书教两遍就背过了,是难得的读书苗子,在家里荒废了真是可惜。妹夫若是担心费用问题,我们可以代付。”
薛纬的倔脾气上来了,提高了声音道:“这跟学费没关系,我薛家的女儿,即使去死,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丢人现眼。我管教自己的女儿,舅兄就不必操心了吧。”
唐致靖深知自己妹夫,生性迂腐又死要面子,话说到这里已无转圜的余地,便向妻子徐氏使了个眼色。
徐氏会意,当下笑道:“大姑娘是薛家的女儿,我们虽是至亲毕竟是外人,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今天来还有一事。当初妹妹嫁过来,带了花园弄附近的六间商铺做嫁妆,两家原是商量好,万一妹妹早逝,这几间铺子还要归还唐家的。前些年外甥女还小,我也就没开口要。拖到现在实在耽误不得了,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这事儿吧。”
徐氏话还未说完,柳氏的脸色就变了,早就听过唐氏当初陪嫁甚丰,花园弄一带如今越发繁华,地价涨了几倍都不止,商铺也跟着水涨船高,眼看到嘴边的鸭子又飞了,她无论如何不甘心。
薛纬的脸色也变了,横下心来道:“舅兄想来是记错了吧,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令妹既然嫁到薛家,嫁妆自然也是薛家的。”
徐氏却没料到薛纬会这样无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这上面有妹夫当前的押字,妹夫不会不认得吧。”
薛纬接过那纸只匆匆一扫,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柳氏是真的急了,她嫁过来不久便发现,薛家只是顶了个世家大族的空壳子,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丈夫又镇日打牌喝酒,不知上进,照这样下去,自己的嫁妆早晚要填了这无底洞,她觊觎唐氏德嫁妆非止一日了。
这种情形之下,柳氏索性口不择言:“他大舅不能乱说,日子过去这么久了,谁知道这押字是真是假。”
竟是这样无赖,徐氏怒极反笑,还是唐致靖开言道:“妹夫想必是忘了,妹妹临终时,托王妈把这几间商铺的地契交还娘家了。”
柳氏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唐氏居然还留了一手后棋,不由大惊失色,半响方讷讷道:“都是骨肉至亲,他大舅何必如此,一切好商量。”
唐致靖也懒得跟她废话:“你说得没错,大家都是亲戚,撕破了脸也不好看。我看这样吧。这铺子我收回四间,留给薛家两间,全当我给外甥女的学费了。只是有一点,你们现在就要把外甥女放出来,也不许拦着她上学。”
薛纬正在犹豫,柳氏已是抢着答应:“我们就按他大舅说的办吧。大舅是新派人物见多识广,他说外甥女去学堂好,想来也有道理。朝廷现在不是也要办女学了吗。”
徐氏好笑地看着柳氏,半响转头问薛纬:“妹夫觉得呢?”
薛纬此时又羞又恼,恨不能立马找个地缝钻下去,推脱道:“我还有些别的事,恕不能奉陪了。这里的事情,就让贱内做主吧。”言罢逃也似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