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个“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谜底,轻轻走到他边上问他:“你没送一个给大少爷吗?”
他停住动作,低头看了一眼红绳,笑着摇摇头:“这么贱的东西,他不会喜欢的。”
我突然就非常难过,为着兰官这一腔喂了狗的情谊难过。可是兰官自己什么也不说,对着大少爷的时候,软绵绵的情爱都变成了四棱八叉的兵器,捅来捅去鲜血直流,再也没有了开口的力气。
“他为了赚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还想着他干嘛?”我不自觉地起了一肚子火,为没有良心的大少爷,也为不争气的兰官。
可是兰官垂下眼,戚戚然地伤神。他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和你一样,是个很好的人。”
我终于被兰官认可为好人了,有点受宠若惊。我忍着鼻酸,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那个时候不求上进,不想干他老子教他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整天在梨园里耗时间,看上我之后就软磨硬泡……诶,他真的挺好的,知道我看不上金银,也不缺钱花,隔三岔五地给我送汤送水,街上搜罗一堆小玩意儿来跟我嘘寒问暖。”兰官说着,轻轻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暗下去,“他家老爷子死都不同意,我也知道我离了梨园就什么都不是了,从他娶妻之后,我就打算断了的。可是他又来找我,说再坚持一下,他会把事情解决,咱们总会熬过去的。”
他抬头难耐地轻呼了一口气,平平淡淡的眼眸里盈满了泪,强撑着才没有滑下脸颊。
“我要是知道他的解决是这么个解决法,我在梨园就该早点吊死自己,省得见这些腌臜事。”他低低地说着,“说来说去,其实是我害了他。”
当初白月光一样的开始,谁先摔了一地鸡毛,谁先惹了一身腥臊?现在的他俩,说不清彼此,只能是滚打在同一片泥潭里的刺猬,沾着满头满脸的脏污和血,到死都要互相撕咬,永远亏欠。
兰官喂完了鱼食,忽然取下线圈,把两根红绳都丢进了水里。水里的鱼儿不明所以,也上来扑食。兰官看着翻滚的红绳和小鱼,像被吹动的风铃一样笑个不停。
我怕兰官下一秒就要自己跳到湖里喂鱼了,走上前想拉他,结果兰官转过身,晶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温和而伤感地说:“谢先生,谢谢您的心意,不过别为我费心了。我那么贱的人,没什么好救的。”
我急道:“你哪里贱?你那么金贵……”话一脱口我就知道不好,一不小心居然说了和大少爷差不多的话。果然兰官看着我又走神了,半晌才道:“谢先生,您是个好人,希望您一直那么好,以后被您喜欢的人,一定会很幸福的。”
我卡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话,结果那边醉汉的声音嚷嚷起来了:“兰官!兰官!又死哪去了?!”
大少爷又喝了个酩酊大醉来找兰官了。我吓得退了一大步,又觉得丢人,看向兰官,他只是抱歉地冲我鞠了一躬:“谢先生,失陪了,您早点回去吧。”
兰官正要走,我又鬼使神差地看着他的背影开口了:“那半折戏……什么时候能唱给我听?”
兰官回头,无奈地对我笑了笑,说:“改天吧。”
然后兰官快步走去灌木后面,听声音是接到醉汉大少爷了,两个人似乎又吵了起来,还有大少爷带着酒气、毫不掩饰的恶意又露骨的撩拨。
有人吞刀浴血,有人甘之如饴。如果说他们的爱情是一片狼藉的战场,那兰官大概是丢盔弃甲,被敌人咬断喉咙的小兵。
第6章 消亡
我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半折戏。
那天是我被大少爷派出去陪客户应酬了,一整天都感觉自己脑子里突突的,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等我送走了客户,一回到家里,才听见奶娘和几个下人在闲聊,拉着我说:“少爷你不知道,你老板出大事啦!”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嗡了一下,赶紧问是什么事。奶娘说:“你们商会是不是要和日本人合作?今天山左太君在畅春园听戏,点名要兰老板来唱,听说兰老板本来都答应了的,到场要上相的时候居然反悔了,拿着戏台上耍的刀就要去杀山左太君!你说是不是疯啦?”
我傻了,结结巴巴地问:“那兰官人怎么样了?”
“这还能怎么样,还没碰到太君就被打成筛子了,早凉了!现在估计还在处理现场吧,畅春园那乌泱泱的人围得……”
我还没听完,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奶娘和下人叫我的声音我全都听不见了。
我第一次为一个人这样发疯,在大街上狂奔,可惜我跑得再快也迟了。
畅春园门口围着一堆看热闹的百姓,山左太君脸色极其难看地被人簇拥着走出来,旁边的邵华胳膊上一道醒目的伤,好像是刀伤。我明白了,兰官在最后一刻先砍了邵华一刀,让大家认为这件事与大少爷无关,只是他一个人的筹谋。
确实,邵华那样的商人,不会做这种没有利益的事。
兰官穿着一身花旦的戏服,应是很精美的,可惜被血染透了,像花丛里盛放一捧曼陀罗。他像片飘零破败的枯叶,被士兵抬着,扔到路中间,溅起了尘土。
围观的人避讳地向后退了一下,只有我挤出人群扑倒在兰官面前,颤着手捧起他,把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我第一次抱着他,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我知道我大概马上要死了,可是我也不在乎。我想和兰官一样疯。
日本士兵对山左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应该是在指控我是刺客的同伙,要把我抓走。山左面色严峻地听着,然后对邵华说:“大少爷,您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邵华死死盯着我和兰官,眼神几乎化为刀扎过来,当然我毫不在乎。邵华他个王八羔子不配。
山左因为兰官砍邵华那一刀一点也不像留了手,对邵华没了戒心,还以为他是恨透了兰官,满意地一点头,等待他的处置。
邵华停顿不过片刻,温文尔雅地转过去对山左说:“刺客扔去乱葬岗喂狗,至于这位同伙,怎么处置我有些别的想法,麻烦太君靠近一点……”
山左自然地靠了过去,邵华抬起手,像是要对他说悄悄话,我却眼尖地看到邵华的另一只手伸进了口袋。
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时候,突然炸响了“砰”的一声。红白的液体溅了一地,刚才还笑得阴险的山左太君,瞪着眼睛,半个脑袋开了瓢,向后仰倒在了地上。
围观群众尖叫起来,士兵吱哇乱叫,要开枪杀了刺客。结果大少爷的手比他们更快,调转还在冒烟的枪头,对着自己的胸口,又是砰的一枪。
鲜血溅得满地都是,大少爷嘶吼着大笑,笑得像个破风箱,两声就戛然而止了。
他倒在地上,圆睁的眼还在看兰官和我的方向。但我趁着大乱,抱起兰官的尸体就混在人流里跑了,大少爷看得目眦尽裂,也只能倒在原地目送兰官离他越来越远。
是莺儿替我打的掩护,帮我和兰官偷渡到了郊外。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兰官下葬,也不敢写名字,只在墓碑上画了一株简简单单的兰花。
再过两日,听说邵华乡下的弟弟,那位二少爷回来了,从洋人手里力挽狂澜抢回了点家业。洋人在月城的势力也很复杂,多方周旋之下,山左太君被杀的事居然就这么被揭过去了。二少爷回来之后,遣散了大少爷满后院的姨太太,肃清家风,虽然邵家没落了不少,好歹也撑了下去。
新任商会会长落到了曹东旭他爹的头上,从此花花公子成了横着走的螃蟹,富家子弟的势力也重新洗牌。而我,从国外回来的洋学生,还是会收到很多橄榄枝,但我一概回绝了,任我家老爷子破口大骂,也不肯去,整日在山水间放浪形骸,守着一方不知名的小墓,闲时去畅春园和莺儿聊天。
再后来,二少爷把大少爷的骨灰拿了回来,不知道从哪听说的,辗转将骨灰送到了我手上。
“听说大哥生前有位知己,谢先生既然是他们的好友,麻烦替我照看一下大哥的骨灰吧。”
邵华大概生前对二少爷做的事极其不人道,以至于他弟弟恨到连他的骨灰都不肯收,宁愿交给我这个外人。不过这倒合了我的意。
我拿着骨灰到兰官坟前转来转去,其实有点想打开盒子把灰洒在边上的,不过想想这也太不厚道了,何况兰官大概也不想。最后还是在旁边挖了个小坑,把骨灰盒埋了进去,在墓碑上又补了一株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