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细密如蓝曦臣当然立刻明白“某人”指的是谁,但叔父到底想做什么,他却始终不解其意。忘机苦守十三年才盼来今日,要他们分开决不可能;按照叔父对忘机的爱护程度,定也不是迫二人双双出走;可若要魏公子留在云深,再改成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性子,投胎重来也许能快一点。
这事就一直搁置着,直到有一日,蓝曦臣行经西苑,路过那副名为“道侣”的漏窗时,忽然来了灵感。
“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成体统……”蓝曦臣思索着,“叔父言下之意,莫非是要他们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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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如此惊世骇俗,魏无羡听到也吓了一跳——想不到蓝老头面上古板,心里却对后辈的终身大事这么看重。吃惊归吃惊,感动归感动,既然蓝启仁都已点头,他们二人再推辞未免太过小气。于是,一场注定轰轰烈烈的婚礼,就这么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世家大族成婚,虽然规矩繁琐,但都有章可循。一套完整的婚仪,按例,需男方准备好聘书、礼书和迎书,在采纳、问名、文定、纳征、请期、迎亲的时候依次递送;若新人皆出身玄门,还要在大礼当日并悬两姓家纹、共祭天地师祖,以示两族亲如一门、永世修好。如此郑重其事,方称明媒正娶。可这场婚礼有两位新郎,双方还俱不在自己舍内,谁嫁谁娶便成了一笔糊涂账,只能根据庚帖择良辰吉日,宴八方来客。
可即便流程简化至此,也愁坏了魏无羡。
江湖传闻,夷陵老祖开山立派、坐拥信徒万千,但实际上,他就是个孤家寡人而已。魏无羡从没收过徒弟,那些自称他门生的人,无一不是见他就逃。就算他的“夷”字能拿来勉强充一下家纹,剩下的四方宾客又该去哪找?师长同门归黄土,亲朋故旧皆反目。魔道祖师威名赫赫,成亲时却连个道贺的喽啰都没有,传出去他的老脸还真没处搁。
这日,魏无羡正躺在雅室新修的房梁上,琢磨着要不要把十里八乡的大兄弟召出来撑撑场面,全然没察觉到有人踱进了门。
“真是不长记性。”
魏无羡一个激灵差点掉下去。待稳住身形,低头,一袭紫衣登时映入眼帘。
江澄立于下方,负手望着他,不紧不慢道:“若蓝启仁瞧见你现在的样子,该关几个月禁闭?”
“他闭关呢,瞧不见我。”魏无羡笑答,盘腿坐直,垂下的衣角在空中飘荡。“你怎么来了?”
白衣俯首,紫袍仰望,四目相对,诡异无比。
江澄错开视线,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下来说。”
雪衣扑簌,从天而降,魏无羡在地面站定,抬眼便是江澄阴晴不定的脸。
“江宗主有何公干?”
江澄扫了他一眼,反问:“我没有公干就不能来了?”
这是典型的强词夺理。仙门家主从不轻易互访,按照江蓝两家的交情,更不会有事没事拉家常。
江澄大约也觉得这个借口太过荒诞,咳嗽一声,随意道:“取东西。”
也对,江家的法宝还留在姑苏呢。魏无羡暗暗嘲自己一声,略微宽心,随口接道:“急什么,过两天就给你送去。你这破法宝一点用都没有,还怕人贪墨了不成?”
谁成想,这话却说错了。
江澄面色陡转,清清冷冷道:“是啊,某人既披上别人家的校服,自然看不上我们云梦的东西。”
他将“我们云梦”几个字咬得极重,听得魏无羡心中一惊。“你知道了?”
江澄哼了一声。“蓝家采买动静那么大,想不知道都难。”
魏无羡无言,只得缄口。江澄此行目的已经一目了然。
果然,他停顿半晌,开始发难:“魏无羡,你可真有本事。断袖这种事别人也就偷摸着来,就你搞得惊天动地满城风雨。现在人人都在猜是蓝家哪位小公子喜事将近,竟没一点风声。蓝启仁莫不是被你气昏了头,竟由着你们胡来?”
“什么叫胡来?”魏无羡不快道,“你若看不惯就别看。我成我的亲,与旁人何干?”
“旁人?魏无羡,你当真是没心没肺,”江澄忽地提高了声调,从内襟抽出一本大红的册子摔到桌上,“看看这是什么?阿姐成婚时就给你备上了,盼你哪日能告诉她终于喜欢上谁家的姑娘,早些安定下来;父亲给你物色对象比给我还积极,结果他们谁也没看见。我要不来,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告诉这些‘旁人’?”
鲜红的文书躺在矮几上,露出一角洒金的雪白内页,隐隐能看到江厌离清秀的字迹。
魏无羡呆立半晌,脑中一片空白。他就是心中烦闷,顺嘴一说,并非真有所指。江澄对断袖什么态度,魏无羡一清二楚,但正因太清楚,就想当然地觉得他此来必是兴师问罪。
“两个男人腻腻歪歪,我就是看不惯。但若不是为了他们,你当真以为我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江澄……我……”
“你什么你。晚了。反正你给自己找了个男人,聘礼也用不着了。要宴凶尸你就自己宴去吧,明天我就回云梦。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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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无数信使自云深不知处出发,飞向各地玄门。除了早已心中有数的清河和兰陵家主能云淡风轻地道声“恭喜”,剩下的百家仙首无一不在拆信的瞬间感到五雷轰顶。
“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要联姻了!”
“胡说,这两家连个女娃都没有,联什么姻?”
“千真万确!喜帖都发了,是蓝家二公子和……夷陵老祖魏无羡。”
魏无羡?!怎么又是魏无羡?!为什么修仙界只要出点大新闻,就都和魏无羡有关?
“他不是死了吗?”
“又活了!”
“他不是叛出江家了吗?”
“又回去啦!”
一阵静默:
修仙大家,就是任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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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幅的紫色九瓣莲垂挂于山门前,和蓝氏的卷云纹一起迎风飘扬。魏无羡望着那熟悉的家纹,顿时觉得恍然如梦。人生倥偬,兜兜转转十几年,没想到还能有再站在云梦旗帜下的一天。
“看什么看。”江澄横了他一眼,“就借你用一天,省的你再炮制‘夷陵魏氏’之类的旗子出来丢人现眼。”
“装什么装。”魏无羡信手将被风吹乱的红色抹额和长发扬至身后,不以为然道:“是谁背着婚书仪仗千里迢迢找来的?想喝喜酒就直说,赏你一杯又不是难事。”
“切,有本事你别收啊。箱子里还有个红盖头,我敢拿,你敢戴吗?”
“滚,”“含光君”一记肘击袭来,“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老子是新郎!”
江澄侧身避过,后退两步,嫌弃地将魏无羡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个遍,道:“啧啧,从没见过像你这样野蛮的新娘。”
“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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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蓝氏素以清雅闻名,可这次的婚宴却一反常态,办得极其煊赫。有资格接到请帖的大抵都是仙门百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即便如此,这些大大小小的家主还是吃了一惊。从山门至仙府大门,香花漫天,云锦铺地。外设三百流水席,山野散修贩夫走卒,往来皆宾。明珠照室,丝竹袅袅。正宴未开,百样异果仙茗已令人眼花缭乱。不似金氏宴会奢靡铺张,但贵重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阵仗,啧啧……敛芳尊大婚也不过如此吧。”一位仙首小声对邻人念叨。
“那可不?金氏再阔,也阔不过两家联姻!”
联姻。两个字不轻不重地敲在那里,提醒着一个被他们强行忘却的事实。几位仙首左看看,右看看,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这场婚礼,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是啊,谁能想见,蓝氏家教如此严格,在这方面竟那么的……不同凡响。”
“咳,话说,含光君真是自愿的么?蓝二公子何等人物,竟然有断袖之癖,我怎么有点不敢相信呢。”
“你还别不信。”一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魏无羡复活第一日,就被他捉住,蒙眼绑手,连夜运回姑苏去了。旁人都以为是除魔卫道,谁成想是金屋藏娇。若不是被蓝启仁发现,可能连个名分都没有——”他刚说到此处,忽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回首,一名身穿喜服的陌生男子正立于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