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回去吧。”江澄十分轻地吩咐了这一声,守门的弟子也发现了宗主的身影,同几个客卿一起迎出来,大概是要说一些近日无法决断的大事,江澄却将他们直接打发,进门便往祠堂去了。
聂家那个今早传信的家仆紧赶慢赶到莲花坞时已是傍晚,今日泽芜君与自家宗主在内殿谈了一上午,谈完却没有即刻动身,又回到落脚的客房停了片刻,同样交给他一个信封,吩咐他送到莲花坞来。替宗主们办事之后都要回去复过命的,这便意味着他待会儿还要跑一趟姑苏,难怪有些愁眉苦脸。
江家自有门生接待,问过是聂家来的人,便领了进去。七拐八拐下家仆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这是在往什么地方去啊。”
那门生嘴也很严,只道:“宗主现在祠堂。”
江家祠堂僻静而森严,大门紧紧关着,家仆不自觉地就噤了声,连脚步都轻了又轻。毕竟这位江宗主的脾气,可是敢在清谈会上给家主直接落面子的。
门生将人引到门口,自己往前两步,轻轻敲了两下门,道:“宗主,泽芜君派人送了信来。”
不多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信留下,人送走。”
来送信的家仆长出了一口气,将信交给门生,忙不迭地告辞走了。那门生接过信,又敲了两下门,才推门进去。此时已近中秋,天色已暗,祠堂内又少明火,只能由着门外投进来的昏黄光影堪堪辨出自家宗主一个跪坐的轮廓。
恭恭敬敬地行礼递信,恭恭敬敬地告退关门,门生长出一口气,走到一半却被厨房的厨娘拉住。说晚饭宗主也没吃,留的面都坨了,是不是要再做一份啊?
那门生叹了口气:“做点搁得住的吧。”
祠堂内,江澄捏着刚送来的信。上好的谢公笺做封,封上未着一字,打开是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到底是字如其人,迹柔而意刚,规矩之内自有另一番洒脱,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江澄垂首敛眸,逐字仔仔细细地将一封信从头到尾读了又读。
信上说的仔细,其实不过两件事。
一是与聂宗主议过,当年金光善的确曾在民间密寻仿照夷陵老祖修鬼道之人,初期竟然收获颇丰,却终究是些不成气候的,到头来还是只得一个薛洋。不过最开始的窝点倒是不少,也不知聂怀桑怎样将登记的册子找了出来,竟真有背山村这么个地方,一切便不言而喻。
江澄眯着眼睛磨了磨牙,心道这老东西,死了这么久还能祸害人。
二是魏无羡和蓝忘机一同回了蓝家,因为早前的事蓝忘机要回去处理,正赶上时近中秋,大概是能一同过个团圆节了。
江澄冷嗤,关我屁事。
然后呢,江澄把几张纸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好几遍,甚至连几个常用的藏字法诀都用上了,最后却只是确认这封信的的确确再没什么别的内容。
江澄连信带封狠狠地揉成团捏在手里,要不是身在祠堂,怕是随手就要丢。
这个蓝曦臣,究竟是要怎样!
再抬头,先祖牌位分列供在案上,最前方自然是已故的双亲,他在祠堂跪了大半天,其实一句话也没说。心中千言万语,竟找不到一句说得出口的。他这些年拼了命的把江家操持的越来越好,无人敢犯,也不过是想得一句注定得不到的赞许,和一个再也看不见的笑。
他忽然想起姐姐大婚的时候,一身灼败百花的红,微笑着打他的趣:“阿澄什么时候也能找个知心人呀?”
当时他年纪还轻,被窘得红了脸,随便糊弄着:“阿姐过得好就行了,我不找别人。”
姐姐说:“那怎么行呢,一辈子好长,总要有个人陪呀。”
……
江澄缓缓起身,运转灵力缓了缓发麻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祠堂。
他想,我还能守江家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足够教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也足够忘掉一个人了。
——
聂家家仆从云深不知处出来已是半夜,掂量着从蓝家得来的赏,喃喃道:“这一个两个宗主都是怎么了,约好跪祠堂?”
蓝家祠堂里的泽芜君正将一张白纸摊在膝上,看折痕已经打开又合上过许多次。再普通不过的宣纸,上面寥寥数字,下笔却是狠得可以。
祝君安
承长辈之厚望
兴宗族之荣光
得济世之大道
泽天下之芜荒
后继有人 更胜昔往
如玉的指尖摩挲着最后那一句,一向清明的眼眸有些晦涩深沉。
后继有人,更胜昔往。
“江晚吟,你深情至此,世人竟道你薄情。”
第16章 千里共婵娟
无论几家欢喜几家愁,日子总要一天天过去的。
中秋佳节,多好的一个团圆节日。莲花坞外的码头一带更是热闹更胜以往百倍,两旁集市开了老远,岸边还有许多人在放花灯。
江澄虽心中压着事,却不是不通情理。大手一挥将一干门生客卿放了假,想回家的回家,想留下的等晚间家宴,白日可以在码头游玩散心。只是他自己今年没这个心思,只在房中捧一本闲书枯耗时辰。
江家与别家不同,是没有内门弟子与宗族长老的。说是“家宴”,其实也不过就是上上下下一同吃一顿饭而已。
晚间席上,江澄随意说了两句,便开了席,大家早已习惯了宗主少说多做的脾气,也未觉有什么不妥。
江澄盯着眼前一道芙蓉云糕,忽然想起是蓝曦臣送他吃过的,痛饮一口酒,入口清冽绵长,竟然是无穷碧。
这饭还如何吃得下去。
一桌子月饼一口都没吃,江澄匆匆离席,只说有事,几乎是落荒而逃回了房间。
狠狠摔上门,江澄咬牙,心道年年如此,怎地今年这样矫情。简直是越活越回去了。
桌上还合着一本风月话本,是前些天随手从书房抽出来的,他从不知江家书房还有这种书,不过反正也不用来看。
扯散了头发又解开衣带,江澄心想,既然如此不如早些休息,等下外面放起烟火,更加睡不着了。
金凌走到莲花坞大门口的时候险些被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吓到,问过才知道是刚散了家宴,正守在这里等烟火。
“我舅舅呢?”金凌问道。
众人忙着行礼问金宗主安,倒是一个十分稚嫩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江宗主说有事,晚宴都没怎么吃就回房了。”
金凌一低头,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江家的校服,正拱着手有模有样回他的话。
强作正经的一张小脸煞是可爱,金凌突然起了玩心,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男孩丝毫不露怯,乖巧答道:“我不是谁家的,是江宗主刚捡回来的。”
竟也是个没爹娘的。金凌心里一紧,看着一张白嫩的小脸更有几分心疼,便软了口气问道:“那你叫什么呀?”
男孩答:“我叫江澜。”
“江兰?”金凌眉头一跳。“哪个兰?”
江澜回道:“波澜的澜,这个名字是宗主新给我取的,说惊涛为澜,取势不可挡之意。”
小孩子将几句话如数家珍地搬出来,看得出很是用心和珍惜。金凌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没有琢磨出什么,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却没放在心上,揉了揉小家伙的头,便往莲花坞里去了。
江澄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混沌的眼。心中第不知多少次暗骂:怎么还是睡不着。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未待他开始思考莲花坞有谁敢在宗主卧房外如此放肆,门便被一把推开。
江澄腾地坐起身,紫电化形便要抽过去,比紫电更快的是门口的声音。
“舅舅,是我啊!”
金凌眼瞅着快抽到鼻尖的紫电悻悻收了回去,借着天上大圆月亮泻下来的柔白月光,看到自家舅舅正只着里衣坐在床上。
金凌缩了缩脖子:“真的睡了啊。”
“睡着也被你吵醒了。”江澄掀开被子下床站直,冷冷睨了一眼门口的金凌。“你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来干嘛?又被你家那群老不死的欺负了?”
金凌顺手将门关上,狠狠一撇嘴:“舅舅,我在你眼里就这点出息?”
江澄勾唇,一声冷哼。
金凌在心里默默不服气了一番,走进屋,将手里一个大纸包搁在桌子上,扬着下巴道:“我来陪你过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