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点,轻点。”
我抽出绷带,垂下头,往下绕。
“师父…”他跟着我低下头,温柔的吐息洒在我的左上方,声音有些毛刺刺的。
“嗯。”我挽起他另一个袖子,抬起头,脸正好和他的鼻尖擦过。
他的脸惊得往后缩了一下,耳朵往上充血色。“这么突然抬头…”他撇开眼。
“你凑得这么近干什么,给你的胳膊包扎,又不是给你的脸包扎。”
我甩开绷带,从另一侧臂膀往上绕。
“师父,我凑得这么近,你难道没有什么感觉么?”
“你想要什么感觉?”扎完绷带,我把他的袖子放下。
“就是…”他挑起眉,“怎么说呢,老树开花…不是,不能这么说…就是…”他开始举起手比划,“我给你念一段我曾经在小说里看到的句子——‘他的心中好像有一滩蜜糖化开,晕染开来,深达内心的每个角落’。”
“就是这种感觉。”念完后,他也觉得有些不对,皱起眉头,开始回味那句话,“好像又不对。”
“你这是看得什么书?”我靠在车厢上,“蜜糖怎么会在心里化开,内心又怎么可能有角落。”
“不…我们不管这些词,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看向我,“莫狂澜,你能懂吗,就是——甜。”
“心里觉得甜?”
“对。“他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车帘被外面的手顶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师弟说得对!五脏六腑里,就属心和肾最好吃,带点儿甜味,但心不如肾甜,总体来说还是腥味儿居多。”
陆审言说得很认真,认真到我都快忘了刚刚华火到底为什么要提到心。
“陆审言——”华火直接抄起桌子上的整盘盐水肉,“拿着。”
“好嘞!”陆审言紧紧地接住盘子,揣入怀中,放下帘子。
车厢外传来风声,似羌笛又似鸟叫,比作夜的风柔和了不止一点。
“师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华火坐直。
“你说。”陆审言在车厢外喊道。
“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剧本上读到的,书里的女主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没有人能理解她,甚至所有人都恨她,她曾经被很多人背叛过,所有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做得不错,是该不再相信。”我靠在车厢上点头。
“就这样过了一千年、两千年…”华火说话的声音很低,莫名和马车外的风声和契合,“有个少年来到了她的身边。”
“烂俗话本的开头。”我说道。
“少年一开始很讨厌她,也跟其他人一样不理解她,一直想要逃离她。”华火垂眼,“但是在相处中,他逐渐开始看到女主的闪光点,就譬如说书上说她无恶不作,但其实她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只不过是带着过往,活成了一座孤城,一点都不幸福。”
“不幸福?”我应道,“那她肯定活得很不舒适,要不是不够强,要不是就是没银子。”
“都错了。”华火摇头,“她很强,强到这世间几本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也不需要银子这样的俗物。”
“既然舒适,那便是幸福。”
“莫狂澜。”他看向我,“那我问你,你幸福吗?”
我以为他要给我讲故事,却突然向我提问,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幸福这两个字。
幸福二字,左边是幸运的幸,右边是福祉的福,这两样,我似乎一个都不占。
“似乎不。”我说道。
“是啊…书中的少年知道那个女子并不幸福,虽然她很强,过得也并不担惊受怕,甚至可以说很舒适很潇洒,可她终究缺少了一样的东西,让心中的孤城越孤,酒更涩。”
“什么东西?”我被勾起了好奇心。“难不成是情爱…这也太俗——”
他没让我说完。
“是希望。”
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没有希望,哪怕在艳阳天,身上也是冷的。”华火虽然在说故事,眼睛却盯着我。“没有希望就没有牵挂,没有牵挂这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只是背负。”
“莫狂澜。”他唤道。
“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口中的‘女主’是我。
“在剧本里,身为男主的少年跨入了女主的世界,带来了生活的灿烂色彩。”
“嗯。”
“你说…我可以成为你的希望吗?”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的眼眸暗沉沉的,像是赌着他所有的认真。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就这么直直地互相探视对方的眼底。
说实话,他的小心翼翼让我觉得很舒服,甚至觉得从胃里面涌出一股久违的暖流。
虽然没有他说得‘心中如同有蜜化开,心里都是甜的’,但确实让人觉得有股如沐春风的感觉。
华火垂下头,手撑在我身后的车厢上,慢慢地向我靠近。
他手臂很用力,素白的绷带上往外渗透血点,小小的,红红的,却很显眼。
我一下就清醒过来,伸出手,抵住他的额头。“你刚刚说错了。”
“嗯?”他不解地定住。
“你刚刚说‘那女子虽然被说成无恶不作,但其实一个人都没有杀过’。”
“是。”华火点头。
“你错了。”我坐直身,“她杀过人,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她真真切切地杀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我几乎能想起当时的摇晃场景,头开始作痛。
“杀了我,狂澜,我求求你。”
“杀了我!”
“快杀了我!”
“…….”
“莫狂澜,你怎么了?”华火握住我的手腕,轻轻地摇晃。
我从回忆中惊醒,慢慢将华火的脸重新纳入眼帘。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画面了,但今天偏偏又在这时被挖出来,发霉而陈旧的记忆,在阳光中无处遁形。
“没事。”我应道,“就是有些头疼。”
我拿起桌上的小酒杯,直接把晃悠了一路的酒水吞咽下去。
“没事。”
我对着自己说。
吞咽酒水的同时,试图把发霉的记忆也吞咽下去。
☆、来一口
我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
我知道华火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却不想和他对视。
他上次有句话说对了,我确实一直在等黎的出现,却又害怕着黎的出现。
如果他未曾遇见过我,会不会一切就不同了?
“师父。”陆审言挑起车帘,“前面有个人晾在那儿等着,把路拦起来了。”
“含露?”我问道,放下手里的酒杯。
“是。”陆审言点头。
“好。”我头一次觉得麻烦来得及时,可以分散我飘忽不定的心。“华火,你下去对付含露。”
“师父,我来吧…”陆审言插嘴。
“你打不过她,让华火来。”
我推着让华火站起来,“她跟你一样,用火,你跟她练手应该能学会不少。”
“好。”华火没有犹豫,直接把车厢帘子掀起来。
“别放下。”我说道,“就把帘子卷上去,我要看着你们。”
华火拿来一块石头,把帘子整个撂上马车顶,用石块压着。
他跳下车厢的时候衣袍微微被吹起,有种游刃有余的感觉。
“师父?”他转过身朝我看来,“如果我赢了,有奖励吗?”
“你要什么奖励?”
“就…”他的话在嘴里饶了几圈,“答应我一个愿望吧。”
“好。”
我没有多想,但也好奇他会有怎样的心愿。
只要不是成仙这种事,我大抵都能给他实现。
在含露动手之前,四王爷试图以理服人,但语气显然不怎么优雅。
“含露,莫要再胡闹了,快把路让开。”
含露用火把周围的路都堵了起来,直接划地为圈,把所有的兵马用火给围住。
火虽然不大,但足以困住人群。
火圈很精密,正好能罩住所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早先安排好的阵法。
含露这个在天上学道法的,果然和我们这些野路子出家的不同,细谨了不止一点。
我在心里思忖着,如果是我要拦下四王爷一群人,我绝对不会提前布阵,也不会等在半路拦截,而是会在他们出发之前的夜晚,把他们烧死在睡梦中。
“景飞宇,你听我一句劝…”含露始终不死心,“你放下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迟早会害死你的,你跟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