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想起来要吃,不饿的时候又嫌腥。
“迷途,含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琴瑟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她说你是叛军,可为师不信,也不觉得你会背叛洛阳派和四王爷。”
“咳…你怎么能不信呢?”滕王在一旁凑热闹插嘴。
“若我真是叛徒,早就有机会行刺王爷。”我点出一个关键。
显然,这个关键,也是琴瑟相信我的原因。
明面儿上,我和王爷和琴瑟都无冤无仇,根本不必如此处心积虑。
“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含露朝我说完后,头转向滕王,“滕王,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当初琴瑟和四王爷害得她那么惨,她怎么可能放下,肯定在心里磨着法子想要报复,这些事儿,都是记录在《九州恶人录》上的,你又不是没看过。”
含露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看来她没少研究我这个老怪物。
“本来就是,”滕王张开嘴,“她…”
我捏紧手上扣着他的玄带,滕王的嘴凝固在半途中,磕磕绊绊地改口。“这位姑娘,你说什么胡话,四王爷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还有琴瑟掌门,就在你身后活得好好的,大晚上的莫要胡乱咒人。”
“落月,这件事,你怎么看?”琴瑟的眼神落在江落月的身上。
“徒儿相信小师妹说的话。”
她说得毫不犹豫,让我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看到她始终在华火身上闪烁的视线后,我悟了,这句话不是维护我的,而是维护我身旁这位蓝颜祸猫的。
“好。”琴瑟点头,“这么说,为师就放心了。”
她放心就怪了。
琴瑟和四王爷一样,从来不相信除了自己的任何人,哪怕是洛阳也一样。
她今天敢来问这话,就是对我起了疑心。
说疑心不太准确,该说是不适——
哪怕是我,要是有个苍蝇在身旁成天嗡嗡“她恨你,她要杀你。”哪怕从心里觉得言论荒谬,也会开始讨厌这个‘她’。
四王爷肯定也是这样,表面上毫无芥蒂地相信我,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不适。
这种不适,来自他们的多疑。
等我出现半分皲裂的迹象后,怀疑就会化为刀,直接砍过来。
琴瑟这趟来,肯定不会带来好消息。
“为师这次来,是想来借一个人。”
她说完这话,三师姐的眉毛开始纠起来。
“上次火烧王府,这位叫华火的公子很是厉害,连为师也觉得修为不如,强人自然要用在强处,四王爷缺个冲锋将,没有比华火更合适的人选。”
她嘴里说的是华火,视线却一直盯着我。
无声地透露着‘你若是不借,便是叛’这般的威胁。
我顿时觉得讥讽——
刚刚我还在信口开河说这场战役仅仅就是一场叫嚣,一次王侯将相的斗争,一轮不明不白的权谋,一朝麻烦的更替。与我无关,只要站在鱼池之外,隔岸观火就好了,反正火烧不到我身上。
才说了多久,自己说出的话用来打自己的脸来了。
火哪里是烧到身上,直接烧到心上了。
☆、破长安
“没事儿。”华火站起身,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
“我去。”
我还想说什么,他对我摇头。“师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就是想去,一来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二来如果是我去的话,应该能少死好多人。”
少死人还是多死人,又与你何干。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火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温柔地舔噬他的轮廓。
不经意间,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成长起来,有了属于自己的执着。
从一个嚷着不让我杀人的猫崽,变成现在的华火。
我怕是要将他挪到百夫长那一列——凡是不为自己而一往无前的,都是傻子。
教了他这么久,他连我的半分自私自利都没学到。
“我…”华火转过来,慢慢勾起唇角,笑得很是纯澈,又带着几分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江湖气。
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我好像也不需要准备什么。”
“有你一身本事,自然不要准备什么。”琴瑟如此说道。
没听完这话,我的内心从下往上涌起一股潮气。
如果华火受到半分损伤,我就——
我素来是个很护犊子的人,自家的徒弟我关起来打骂都可,但若是外人敢伤他半分,我会让那人千百倍偿还。
更何况,这个外人,还是曾经伤我甚重的琴瑟。
“小师妹…”三师姐轻声唤道。
我的神情肯定很可怖,要不然她也不会肩头下意识地往衣裳里收,而后快步地跟着琴瑟离开。
华火也已然走了。
庭院里就只剩下滕王、我,和一个来者不善的含露。
“含露,你挺没意思的。”滕王抬起头,“你明知道我的命不在我手上,还拉着我下浑水,你也明知道他们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我们是从万年后来的,你还去说实话,到头来,他们只会觉得你有病,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凡间的四王爷也只不过是有些轮廓长得像天上的那位老头儿,又不真是他。”
我看向含露,头次觉得她很可悲。
把自己困在一个执念里,一遍又一遍地用假象欺骗自己。
我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来。
“含露,你是九州十恶里唯一的堕仙,比他们的道法高了千百倍,甚至能够扭转时与空,可你为什么不能扭转自己?”
“你懂什么…”她看着我,眼神薄凉,“你又懂什么…”
她这么说,我反而不知道再怎么接下去。
毕竟九州十恶里,她是唯一一个比我年龄长的,我还在西海底玩海藻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天上的神仙了。
我想不通四王爷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让她这么痴心,付了身子又付心,四王爷说不定还在暗地里觉得这女人好傻,就像眼里只有情一个字。
“莫狂澜…你说,若是我现在杀了你,将来又会是怎样的格局?”
她问着话的时候,眼睛看的是四王爷的宅子。
我转过头,朝抬头傻看着我们的滕王说道。“番薯焦了。”
滕王立马收回架在火里的番薯——
哪里还是番薯,已经烤干了水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黑炭壳儿。
我没有回应含露,她却自己悲伤上了,一股弯着腰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就连差了她不知道多少个辈分的滕王都一副‘她是不是有病’的神情。
滕王看向我,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儿,再用手隔空指了指含露,一副疑惑的神情。
我猜想含露可能是活得太长,已经踏上老年痴呆的大好年华。
一想到未来我也会赶上这年华,心里不禁戚戚然。
我站着,滕王坐着,含露躬着腰,全都是在火光中化成憧憧阴影的样子。
这让我不禁想起东瀛的画,他们那里的匠人最喜欢用极致的静来刻画极致的动,花鸟虫鱼之下必定会描摹阴影,就算没有阴影,也会花上大功夫把鸟儿展开翅膀的那一瞬画得淋漓尽致,就连骨骼起伏的小细节都不放过。
我们现在就是画上的剪影,虽然定着,但是每个神态都代表着一种奔腾。
滕王也许是在惋惜他的番薯。
我是在算华火这会儿脚程到了那儿,等会儿我该怎么寻他去。
而含露,则是在老年痴呆。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在老年痴呆,而是在跟心里的执念互相扭打,不停交锋。
风吹着,滕王手里的番薯黑渣被他用手心碾着,等到渣滓全都抹成地上的黑粉,含露慢慢地直起身子。
我不明白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样地心境。
她仰起头,有些不可一世,却从眼里透着焦虑。
“凭什么他要管你的生死,要管你的轮回,莫狂澜,我不服,我不服…”
这下我就更听不懂了。
我两只手好好地收在身后呢,一没打她,二没骂她,她却像是被我打落了十几个轮回般,转过身,萧索地离开。
亭亭玉立,也就剩下了纤细的荒凉。
她让我觉得荒凉。
含露让我觉得,她比我多活的几千个岁月,似乎好不了哪里去。
但毕竟都是她的事,我插手管也不合适。
“莫狂澜,你说说,如果她刚才真得跟你动手,会杀得了你吗?”滕王手上的番薯渣子全给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