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蓦地里,周遭回荡起悠长的钟声。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这钟声沉郁悠扬,从昆仑最高峰回荡开来,四周缭绕的云雾仿佛也受到了钟声震动。
这尊古钟屹立在天府峰顶,高耸入云,据传早在昆仑山开山时就已有此钟,昔年神魔征战时借此鼓舞士气,多年来,唯有昆仑历代掌门方可驱使。
上一次钟鸣之时,还是十六年前,因混沌遁出大荒渊之故。
“昆仑钟……”天枢长老喃喃道,倏尔转头看向宁子亁,“掌门师兄何时苏醒的?”
宁子亁沉沉地摇了摇头。他拔剑在手,当下不再理会梅清渐与凌昱,竟抢在诸峰长老之前御剑而起,直向天府峰而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诸峰长老交换了眼色,逐一引剑而起,天机长老掠过梅清渐的身边,沉声嘱咐:“跟在我身后,不要轻举妄动。”
……
此时方当正午,天府宫中却显得格外昏暗,从殿门口看去,天府长老的半边身子都遮掩在暗处,也不知是否是光影遮挡,他脸上似乎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
宁子亁站在他身侧,眼色阴鸷。梅清渐一踏入殿中,即觉阴冷感有如跗骨之蛆,细微妖气若隐若现,而当他屏息细察时又遁于无形,仿佛是他的幻觉。
钟声余音未绝,就在这嗡嗡作响的余音里,天府长老缓缓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分明不高,在场之人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当初是我一念之差,不该收容白民族人入门。公西老友,养虎为患,贻害无穷啊。”
天机长老踏前一步,挡在了梅清渐的身前。看似只是不动声色的一挪步,实则与前方的天府长老一居北一居南,暗暗呼应了亁坤阵法的阵形。
他沉声道:“无玑兄,此路穷途,快快回头为是。”
天府长老冷笑道,“怎么,你不但纵容你这小孽种徒弟相助混沌逃出生天,连本座都有所臧否?”
这言辞与天府长老往日风度浑不相符,梅清渐忍不住道:“弟子所做之事,皆与我师尊无干。被困大荒渊中的是七杀长老,他被混沌所害,我一定会替他报仇!”
天府长老笑了笑,道:“当真吗?”
他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又轻又缓,似有缥缈仙意,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这声音听来格外熟悉,梅清渐蓦地里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穷奇。”
穷奇笑道:“你很聪明。”
梅清渐环顾四周,大殿中聚集的昆仑弟子越来越多,有些是先前与他们在天相宫同来的,更多的却是因钟声所召,从诸峰中各自赶来的,薄九也在其中。
而听得方才的一问一答,天机长老神色肃然凝重,薄九惶然,凌昱拧紧了眉头,周围更多的昆仑弟子却都显得茫然无知。
素闻穷奇擅长于蛊惑人心之术,原来这异样的声线仅仅存在于自己脑海,旁人听去,依旧与天府长老的声音一般无二。
梅清渐道:“你想做什么?”
几个起落,穷奇的身法直如鬼魅般掠至眼前,众人一时之间还没能回过神来,倏忽间它已经飘然而出。
梅清渐遥遥听到它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尾音上扬,轻柔无比——“你跟我来。”
铮地一声,梅清渐回身拔剑,眼看着穷奇宽袍展袖的背影掠上天府宫的金顶,天机长老在他身后喝道:“渐儿,站住!”
穷奇长笑出声,这笑声仿佛由一根游丝所系,欲断还续,字字都牵引着梅清渐的心跳声:“你不喜欢吾送给你的大礼,很遗憾,吾只好重新设法讨你欢心。
“梅小公子,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只有吾能告诉你。”
梅清渐的脸色变了又变,蓦然拈诀御风,倏忽而去。
“师尊!——容弟子与他相谈片刻,定当向师尊稽首谢罪!”
第26章
靴底踏上鎏金华彩的天府宫顶,叩叩似有回声,雕瓦飞檐的屋脊上镂刻着珍奇异兽,而梅清渐此刻也无心多看了。
远处似乎响起阵阵剑气破空之声,然而徒闻其声,不见其形。梅清渐徐徐扫视着周遭,触目所及,只有一片云雾缭绕的烟气。
天机长老、薄九等人定然会御剑跟来,之所以不见形迹,多半是穷奇在此布下结界,将昆仑一众与他们二人分离开来。梅清渐紧攥着手中寒光凛冽的出鞘长剑,沉声开嗓。
“有什么话,不如现在分说清楚。你在大荒渊中蛊惑了宁子亁,直到他回到昆仑山后,你也时常令他噩梦缠身,百般折磨逼迫,对是不对?!”
“宁子亁?”不远处响起轻轻的笑声。
穷奇现身而出,它依旧是天府长老的身形容貌,却不再遮掩通身溢散的浓重妖气,“小公子莫非对区区一个小喽啰如此关心?你最在意的——难道不该是,混沌吗?”
梅清渐的瞳孔微微一收缩,他沉默下来,死死盯着穷奇缓步走向前方,浓黑妖雾不知从何处而来,由它随手一点一划,在半空中凭空画出纵横交错的图形。
那是万年前曾有的神州山川,是传闻中的大荒十国。袅袅黑雾化作潺潺江流,山野之间,时而有巨大灵兽引吭长鸣。
穷奇凝视着面前的图影,悠悠地叹了口气:“吾认识混沌的日子,远远比你更久。”
“当年混沌堕妖,与吾等合称四大凶兽,纵横三界,那是何等的潇洒快意。恨只恨帝鸿老儿统领神族,开山辟渊,将吾等封进了昆仑山大荒渊地底。
“——一万多年啊,那当真是看不到尽头的日日夜夜,凡人这等朝生暮死的蜉蝣,可曾想过万年的光阴?
“这万年里的朝夕相处,吾早就看透了混沌。人们称它是四大凶兽之首……”穷奇的声音低下去,半晌,化作一声轻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配吗?
“他自以为是帝鸿氏之子,就比吾等高出一头,哈,倒像是帝鸿氏还认他这个儿子。你走出门去问上一问,还有谁听说过帝江这个名字?
“早就没有了,它早就和吾等沦落成一样的妖了。可它还要对神念念不忘,真是荒唐。
“二十年前,白民国国主与中容国帝姬育下了最小的儿子。神族衰微,已经有数百年不曾有婴儿降世,此番当真是震动寰宇。
“混沌动了妄心,凭什么吾等在大荒渊底受尽折磨,它那一胞所出的兄长却还在生儿育女,逍遥自在?因此,吾等花费数年合力撕开大荒渊,相助混沌前往白民国雪仇。
“帝鸿死了,白民国也灭了。那一战惊天动地,万万料想不到,最终竟折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凡人散修手中。
“昆仑七峰长老联手结成北斗七星阵法,吾等被紫微斗数反噬,大荒渊层层把守,牢固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而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昆仑山中却仍有人留了下来。
“他说他是司兵一脉的峰主,理当镇守大荒渊。你道好笑不好笑?他也当真有胆量,司兵一脉的弟子虽然常年监守大荒渊,却向来驻守在渊外。可他不同,他敢深入渊中,想要替之前死去的昆仑弟子收尸。
“后来?后来他自然就死在了那儿。”
穷奇的双眼眯得狭长,追忆往事,渐有神往之色,仿佛浑没留意到梅清渐逐渐苍白的脸容。
“……那可是上佳的心头血和元丹啊。死在大荒渊的昆仑弟子不少,可是修为深厚如那个老家伙,吾等还从来没有见过。哥儿几个都饿得疯了,饕餮红了眼睛,它发起狂来任谁都制不住。
“就这当口儿,混沌出手突袭暗算,他抢走了那具尸体。”
“他——”梅清渐张了张口,可是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他在大荒渊中见到的那个七杀长老,即使尖酸刻薄,心狠手辣,却将他苦苦寻觅的身世如实相告,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可能,有可能是……
穷奇笑了。它玩味地凝视着梅清渐,无所不在的妖气逐渐萦绕于他身周三尺,仿佛梅清渐所有的震惊、彷徨、愤恨、绝望,就是它此时此刻最好的食粮。
穷奇餍足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混沌当时很虚弱,它急需要心头血和元丹来补益,可是它竟然能忍得住没有吃了他,而是夺了他的肉身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