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娘抠着衣角不做声。
“听爹的话,回去吧。这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回去吧,啊?”
珠娘挪到车板儿上。
方璋钺正在赶车,撇了她一眼,见她小嘴噘得可以挂油瓶了,向石骞道:“石叔,我觉得您说的很有道理。”
珠娘红着眼睛,朝他怒目而视,方璋钺嘴角一翘,悠悠道:“但有些地方有待商榷……”
他不常说话,偶一开口,石骞、游无己都静听下文。
方璋钺自那晚珠娘一闹,自己一哭,居然心中畅快不少。又经过这段牢狱磋磨,反思过往,反而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一些事物,他劝道:
“我觉得您说路上苦,到图尔堡更苦这些都对。但是我想说:于您来讲,石姑娘是您唯一的亲人;于石姑娘来讲:您又何尝不是她唯一的亲人呢?石姑娘并不是一个没有成算的人,这从她孤身一人从吴江找到京都,又去敲登闻鼓就能看出来。石姑娘可不是普通的姑娘,您看她又能赶车,又能打点差役,又把您的行李备得这么好,您能把她当普通姑娘看吗?我看一般男人都及不上她!”珠娘没想到方璋钺会替自己说话,吃惊地看着他。
游无己道:“我就及不上石姑娘。”
石骞默然一会,道“可到了那地方她怎么嫁人!”
珠娘噘嘴:“我不嫁人,我就守着爹爹一辈子!”
石骞瞪眼:“哪有女子不嫁人的,胡说八道!”
方璋钺道:“说到嫁人,我倒有话要说:石叔您让石姑娘回吴江,您想想看如果她回去了,孤身一人又无父母兄长操持,怎么能找个好人家?就算嫁了,人家见她没个娘家,能不欺负她?您好好想想。图尔堡怎么着也不能没有人吧,到那您给她找一户殷实人家,在您眼面前儿看着岂不是好?又或者赶上朝廷大赦,您能够回乡,到时候您再跟石姑娘一道回去。”
方璋钺这一番话说的有条有理,说得石骞反驳不得,反而想也许闺女跟自己走是件好事。
第10章 肥子国
自从方璋钺对石骞说了那一番话后,石骞也不再提让珠娘回去的话,仿佛默认了这件事。
一行人走走停停,进了永平府范围,高山、河流渐多,官道时长沿山侧绵延,道路高低起伏,行车渐难。约么过了五六日,空气渐渐潮湿。
这日午间,临河停车休息。差役们发下糙米,众犯埋火造饭。
方璋钺、游无己捡柴烧火,这一路已干得熟了。珠娘道:“我去找点野菜。”
众犯即使有家人送上钱粮,也多十分拮据。盖因家人都经过了当地衙门盘剥,纳锾赎罪,即使诸如功翊、王子仁等经商富贵之家,也困难起来。像方循、姜波等人更是家产被抄,只能依仗友人送的衣物盘缠。
因此路上众人都会采集一些野菜混在粥里充饥。方璋钺、金逸、汤阳等身手好些的,偶尔会打些野物烤食。
方若见汤阳、潘阆等不知从哪采了些色泽艳丽的菌菇,提醒道:“你们摘的这些有毒,不能吃。”
原来方若虽出身书香世家,却在读书上实在没有天分。好在他在经商上很有些作为。经常四处跑商,见多识广。
汤阳等人经他提醒,忙丢了蘑菇,又请教哪些野菜可食。方若也不藏私,一一指点,众犯渐渐都聚集过去,宛若听老师讲学,对见多识广的方若十分佩服。
珠娘采了野菜回来,石骞已经煮上粥,粥里混了珠娘带得米粮,肉干。她将野菜撕吧撕吧丢进粥里,又滚了一会,一锅粘稠的野菜粥就好了。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咸菜喝粥。
游无己边吃边问:“石叔,我好似看到前边有城墙,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约么到了月牙城了。”
“月牙城?”珠娘奇道:“这叫什么名儿?”
“月牙城就是永平府的府城,也叫卢龙。”石骞北望,道:“相传伯夷叔齐因不仕周朝,在这附近的首阳山上采集野菜为食。那,就是咱们吃的这些。当时有路过老丈嘲笑野菜也是周朝的东西,伯夷叔齐拒不再食,因此饿死,荒山埋骨。”
珠娘皱眉:“这伯夷叔齐真是迂腐,朝代更替又怎能避免?不高兴,大不了操起兵器造——”
“闭嘴!”石骞喝道,又朝两边差役一瞥,“吃饭吃饭,就你话多。”
珠娘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也不敢再说。
过了好一会,方璋钺忽道,“我倒知道,古时这里叫做肥子国。”
珠娘好奇:“怎么这里人很有钱,肥子很多么?”
石骞、游无己忍俊不禁。
“哦!你们一个个都笑话我!”珠娘脸孔涨红,举筷作打。
方璋钺憋笑,道:“肥子不是说人胖,是说春秋时肥族人奔燕,在地建肥子国。”
石骞见方璋钺近日开朗不少,还能开几句玩笑,趁机劝道:“方家小子,晚上换件衣裳。你不穿家里送的,你的两个旧仆送的不能穿了?你成天穿这么破破烂烂的也不是事。别看现在艳阳高照,往北可就冷了。”
方璋钺又低头不语。
珠娘捏鼻子,嫌弃道:“你臭死了,坐在一个车里,你想熏死我们吗?”
方璋钺侧头去闻,“很臭?”
游无己实诚道:“你在前边赶车,我们都闻得到。”
珠娘总结:“迎风臭十里!”
方璋钺脸红,讪讪应了。
众人启程,一路柳绿花红。行了半日,果见一座青砖筑就高三四丈的城池。门楼上书:“卢龙、威胡”等字,字体遒劲。
车队经过城门盘查,进了城门。众人见前面又有一座土石建造的城墙,想是旧城。旧城与外围青砖城墙连为一体,果然形似月牙。
卢龙城北依燕山,城内也有山丘,山石绿树高低掩映繁花似锦,景色很美。
天色渐暗,黄三等差役带着众犯找到驿站休息。
饭后,珠娘拉住方璋钺道:“你这件衣服换下来给我,我回头给你补补,还能凑合穿。”
方璋钺面红耳赤,“这,这怎么行?破成这样,扔了算了。”
“咦!你这几天天天穿着这件,宝贝得紧,怎么现在又成地主老爷了?你很有钱么?咱们这一路还不知要多久,能省则省……”
方璋钺见她有絮叨下去的趋势,举手投降:“好好,我洗干净再给你。”
……
晚间,汤阳见功翊摸着牢房石墙自言自语。担心他又想不开,凑近道:“功兄,你怎么了?”顺着他手指一看,但见石墙上刻了文字,仔细一看也挪不动脚了。
金逸见两人面壁呆坐,起了好奇心,近前一看,大赞:“好诗!好诗!”
牢房里都是文人,听见有诗,哪有不看的?纷纷近前,但见壁上刻了首出塞诗,笔力雄健,如刀削斧砍。
诗云:
老去悲长剑,胡为独远征?
半生戎马换,片语榆关行!
乱石冲云走,飞沙撼碛鸣。
万方新雨露,吹不到边城。
功翊喃喃:“我原觉自己满腹经纶才高八斗,遭小人妒忌,才横遭不幸深陷冤狱。如今再看,原有这么多有才学的人蒙冤流放,我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又在墙壁找寻,连地上也不放过。
方循在墙角找到一处,跪在地上念道:“愁剧须凭酒,时危莫论文。”方若忙扶父亲起身。
方循叹道:“前人殷殷叮嘱啊。功小友,如今咱们已是被发遣的囚犯,我不再是朝廷官员,你也不再是江南才子。不能再用原先那些文绉绉的思路来想事情了。如果你依然日日沉浸在自己的冤屈,想象有一日能够平反昭雪,后边的路还怎么走下去呢?”
金逸附和:“是啊,功兄你可以反过来看,咱们流放边疆,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帮助咱们洗刷从前成功时所追慕的浮华虚影,寻找人生至理?”
功翊回头,逐个看去,从头发花白的方循到几个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心想: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文人,有的曾经是朝廷命官、京中名士。不论从前如何跌荡风流,潇洒放逸,如今各个同我一样,身着寒衣,住在陋室。但没有人同我一样上来就寻死。他惭愧低头。
石骞抚摸着墙上刻字,道:“我看咱们到了那也不寂寞,流放到那边的想必都是些才子,同是天涯万里身,相依萍梗即为邻啊。”
方循笑道:“好个相依萍梗即为邻!如今咱们不仅为邻,可以说是抵足而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