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行自始至终只知道组织有朱启臣和老张两人,大家为了安全基本都是单线联系。他此时才明白原来于妮的公司是他们的输货下线,原来华先生也是GD……如果自己和华先生也被日本人查出,于妮岂不是更加危险!
史行攥紧邮轮票。
□□队伍浩浩荡荡,这是1937年12月30日,上海的百货公司、电话公司、医院、会计学校、工厂等众多机构因工人罢工□□停业。又有许许多多粪工前后开路压阵,这一日大半个上海的马桶没人收了,屎尿积压。两万多人高举旗帜横幅,喊着口号自天津路起步,带着特有的味道穿过公共租界向法租界行去。
许多市民已看过报纸,知晓一个女工竟因上小号迟到13秒而被日本人推入机器。他们还知晓了原来日本人占领这片国土还不够,还在一步步蚕食着中国的产业。日本人将工人当成狗一样虐待,无节制延长工时,克扣饭食、工钱。陆续有一些勇敢的市民放下手头差事加入□□队伍。
齐总的小汽车被□□队伍拦住,前进不得,不停鸣笛。有路过粪工因挥舞粪勺喊口号太过用力,点点粪水溅到玻璃窗上,黄绿色的汤水悠悠滑落。
齐总气得胡子都歪了,此时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冲一旁的芳琦大骂:“个就是你介绍的人!让我搿个卫生署总长怎么做!”还待再骂,忽听车窗被敲响。
风来英挺的脸透过染了黄色粪汤的车窗露出,似乎带着味道,他笑得爽朗:“芳琦,跟不跟我走?”
齐总拉下车窗,“走你娘*的——”他的话顿住。
芳琦拉开车门从副驾驶下车,走到风来身边冲齐总摆手,“谢谢你送过过来。”
齐总大力拍下方向盘,在悠长的车笛声中,声音略显苍白,“你你你,你走了别后悔!”
风来开心死了,心胸畅快,一手揽住芳琦纤腰,一手冲齐总做个飞吻,“齐总走好!”两人加入□□队伍。
奔头带着几个粪工招摇到齐总车前,仿佛故意似的挥舞粪勺,淋漓粪汤纷飞。
“还女工胡晶晶公道——”
“还女工胡晶晶公道——”
“惩治日本监工——”
“惩治日本监工——”
“反对打骂工人——”
“反对打骂工人——”
芳琦惯常冷漠的脸被条幅映红,她瞟了眼兴冲冲的风来,“你格趟得罪他,风帮以后难做了。”
她的声音被□□队伍的口号淹没,风来大吼:“你说什么?”
“我——问——你——后——悔——不?”
风来仰天大笑,跟着□□队伍喊了一嗓子,“还女工胡晶晶公道——”韩万笑嘻嘻凑近芳琦狠狠亲了一口,“后悔个屁!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媳妇可是要一辈子的。”
第45章 Chapter45
朱启臣一直没有回来,史行坐在办公室里,手心发汗。他知道朱启臣一定做了什么,卷入了严峻的事件中。日本人会不会查自己?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逡巡,想找地方把信封藏起来。
脚步声再次从门外传来,史行慌乱地把信封塞进怀里。平冈带着两个日本便衣进门,“史君,唐泽先生要见你。”
平冈愁眉紧锁,脸色不复平和。
灯光昏暗,有潮气霉气传来,史行被便衣押着走下楼梯,平冈在前。脚步声响彻甬道。史行从来不知道光鲜的中友会社小楼楼下还设置了一方地牢。
史行被带到一间黑暗的独立牢房,里面有一张椅子。便衣押着他坐到上面,用镣铐把手脚锁到椅子上。他听到清脆的鞭声,间或传来几声哀嚎,是朱启臣的声音。他心头发颤,抬头看着平冈,“我犯了什么法?”
平冈站站在牢门口,对着他的脸打开电筒。刺目的光亮射向史行,他忙避开头。
“史行,28日,也就是前天你也在业务课办公室,有没有注意到朱启臣有可疑举动?”
史行被一侧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眯起眼睛滤过刺目光亮向来声处看去,原来是唐泽站在黑暗的栅栏外。
他平复呼吸,“前天?前天什么时候……我上午去过您的办公室。”
唐泽盯着他的眼睛,“上午九点二十分左右,平冈接过电话以后。”
史行感到怀里的信封很烫,他努力忽略信封,蹙眉认真回忆,“那天上午我好像一直在看资料……朱系长……好像出去过……平冈也出去过……我中午吃过饭还是看资料……去过仓库检查……其他的我真的没有注意。”
唐泽沉默一会,“带他去那边。”
史行被押着一步一步走向鞭声传来处。那是地牢深处,朱启臣的头、手脚都被捆住,高桥一手捏着他的两颊迫使他开口,一手拿着舀子灌水。朱启臣很瘦,但此时他的肚子仿佛十月怀胎的孕妇撑开了衬衫,薄薄的皮肤好似要裂开一样。
高桥放下舀子,向他的肚子猛踹。“说,你是不是GD,你的同伙在哪?炸货船的人是谁?”
朱启臣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汩汩地向外吐水,艰难道:“我……冤……”
高桥举起鞭子猛抽。
史行全身发抖,他从没见过这么残酷的刑罚,往日干瘦朱启臣现在简直成了一只大鸭梨,肚子仿佛要炸了。他跟朱启臣认识不久,但是就是这人为他开启了一条道路,为他眼前照亮一道光,让他不再麻木,学会用自己微小的力量为国家做一些事。
“啊——真不是我啊——”朱启臣崩溃哀嚎,恐惧地看着高桥拿着舀子走近。史行别过脸,不忍再看。
唐泽看着朱启臣喝下凉水,声音平静且冷酷,“他联合GD炸毁了我军重要军用物资,这就是他的下场,你要引以为戒。你经常跟他外出,仔细回忆一下他平常接触过什么人。”
史行转头去看朱启臣,他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史行感到胸口沉甸甸的,是信封,里面有出货的通路证。他把目光从朱启臣身上移开,用最诚恳的眼神望向唐泽,嘴唇发抖:“我……害怕……我……想不起来……”
……
史行又回到了那间黑暗的独立牢房,在哀嚎和鞭声中把自己能想到的朱启臣接触过的人一一回忆了一遍,看似诚恳。平冈认真地记录着。
唐泽不太满意,他接受过一些训练,敏感地意识到其中没有想要的。史行,是否可信?他带着平冈走出甬道,“史行提到的人全部彻查,另外,史行身边的也要查……这件事就不要惊动司令部啦,中国有句古话:家丑不可外扬,内部的问题内部解决。”
“是。”平冈恭敬点头,“我想史君的衷心可以相信,他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唐泽紧皱的眉头松开一点,“但愿。我也很喜欢他煮的茶。”
街面人头攒动,自发加入□□队伍市民愈发多了,他们对纺织女工胡晶晶的死抱有深切同情,更加剧了仇日情绪。
租界的白人巡捕、中国巡捕、安南巡捕,还有日本便衣、警察、宪兵冲上街头阻止□□罢工。
但□□的人太多了,于妮和汇友社的几位董事走在前面,不断呼喊着口号,后面队伍跟随,山呼海啸。
于妮置身声浪中,她的声音是嘶哑的,但她感受不到,她只觉自己是时代浪潮中的一叶扁舟,她的舟上挂着一角名叫“不屈”的风帆,身后有众多小舟跟随。
他们迎着飓风,冲过海浪,躲过暗礁,向名为不屈的国度冲去。此路有万千艰难,但给予力量的不是渺茫希望,同她漂在海中时一样,给予她力量的是同伴。你瞧,往日躲在云层中的太阳都仿佛被众人感动,拨开云层一角,向他们头顶洒下金光。
牢房内。史行被锁在椅子上,铁栅栏外一角昏灯照亮方寸地方。
史行知道自己被唐泽怀疑了,也许他正拿着风来和于妮的档案追查。风来还好,但于妮跟随华先生,如果华先生的身份日本人查出,他不敢深想下去……他的手伸向胸口又放回去,不敢确定此时是否有人监视。
甬道深处,逼供还在继续,已经听不到朱启臣的哀嚎声了,只有高桥挥鞭时喘息的声音。史行感同身受地颤抖起来,如果自己被人这样严刑逼供,如果……他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也能同朱启臣一样守口如瓶。
一个变了声调的哀嚎响起,汩汩的流水声传出,接着是高桥暗哑的叫骂,脚步声通过甬道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