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层,史行把目光从楼下的黑点移开,这也太高了,看着眼晕。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身影,向侧后梳的三七分时髦发型,西装笔挺,脸庞白净,真像上海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的目光落到对面的报纸上,这张报纸也不知那人看了多少遍,恐怕要倒背如流了吧。史行实在捉摸不透朱启臣这个人,无缘无故让自己跟他做事,事没做什么,先给自己买了高级衣裳,又带自己来这干坐,美其名曰熟悉环境。他端起桌前咖啡喝了一口,直皱眉头,苦涩在舌尖回荡。
不知是否是喝了咖啡的缘故,史行的心脏不安地跳动。脖子也被领带紧紧束缚着,仿佛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这人知道你杀了一个日本人。史行不想被日本人抓住,想要赚钱养家糊口,想要在上海滩立足,想要做一番事业,想要……于妮不用奔波劳苦。他能够相信朱启臣吗?他看上自己什么?也许这人另有目的……现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朝十点钟,到菲丝路78号中友会社业务课应聘。”朱启臣放下报纸,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放到桌上,“个是你的市民证、中学毕业证书和介绍书,介绍书有中日英三国语,你各抄写一遍,背清桑。”史行摩挲着梦寐以求的市民证,“我两个朋友的呢?”
朱启臣被气笑了,又拿出两个证件拍到桌上,“喏,只有市民证。连夜办的,费了我多少功夫,你可勿要让我失望。”他倾身扯过史行的领带,压低声音道:“记着,你在九州大学做过旁听生,勿要讲漏了。”
七层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布艺沙发上,芳琦百无聊赖地吸烟,烟雾为她艳丽的脸庞蒙上一层白纱,缥缈又神秘。旁边的一张方桌,四个衣着气派的男人正在搓麻将,一个打扮光鲜的女子依偎在其中一人身畔,目光跟随身畔的男人不时去瞥芳琦。
七哥也坐在桌上,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侧头看了芳琦一眼,摸了张牌甩出去,谄笑道:“贵姐无聊了伐?坐我这摸两把。”贵姐笑嘻嘻撇着身畔男人,话中有话:“不如让芳琦小姐来。”
“贵姐在,她算啥。”七哥起身让位。
贵姐起身,离开倚靠着的男人。那人瞟了七哥一眼,推下两张牌,“吃!”他把七哥甩出的牌挪到面前,整齐地和自己推倒的两张牌摆在一块,“老七输怕了?”“输给齐总心甘情愿,贵姐输掉也算我的,算我的……”
第12章 Chapter12
“还没坐下你就咒我输,还有啥搞头。”贵姐抱怨着起身,坐到七哥让出的位置。“哪能,哪能……”七哥伏低做小,服侍着她坐下,又吩咐服务生换茶。等这头安定了,他挨到芳琦身旁,声音从牙根挤出声,“让你来陪齐总,人可是工部局的!装这死相干啥?”
芳琦转头朝七哥的脸上吐出白雾,熏得七哥脑袋后仰,“如果金爷晓得你背着他干啥事体……”七哥心头一突,习惯性抬右手要打芳琦。右臂软软的,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胳膊现在算是半残,又想到现今正在陪客不宜闹事,恶狠狠地瞪着她,“臭婊*子,你等着。”
芳琦拿起包悠悠起身,“我是婊*子,难道你伐是?”语毕摇曳着走到齐总跟前,微微屈膝,“齐总,我身上伐适宜,先走好伐?”齐总被冷香萦绕,余光扫到她娇媚的脸蛋,熏熏然。但他表面上派头不减,推牌,“胡了……走好了,下次来玩。”
七哥看着芳琦袅娜的背影出门,眼神晦暗不明。
于妮仰靠在沙发上,冰块透过毛巾向嘴角浸出丝丝凉意,这一天的事情如过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她自己都对今天的表现感到不可思议:我居然敢和一个男人打架,居然还没有输!想到那个安南人像猫挠过的脸,于妮嘴角咧开,感到有些抽痛才忙合上,但弯成月牙的眼睛显出她心中是怎样的得意。
芳琦走进休息室就看到这双眼睛,在七哥面前挂着寒霜的脸化开,漾出笑意,“走吧,带你去医院,拯救这张小花脸。”
……
公园中墨杉凝绿,倒映在湖水中像是带了灵性的上古翡翠。于妮脸上好几处都抹了紫色药水,显得有些可笑,她侧头看着芳琦完美的侧颜,“芳琦姐,你在上海过得快活么?”芳琦轻笑,“真是小姑娘,辰光久了你就晓得,没啥快活勿快活,活着罢了。”于妮收回目光,觉得这观点有些消极,换了个问题,“那你觉得上海这个样子正常吗?全中国都在打仗,租界却……”芳琦的目光追随空中的枯叶翩跹落地,高跟鞋毫不留情地踏上去,发出轻轻的碎裂声,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奈……许多人没得选……”
于妮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让这个善心的姐姐不开心了。她把包袱摊开到身侧的石凳上,红着脸赧然道:“今天真是多亏你,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些发带都是我自己做的,你看看喜欢的就拿去。”芳琦拣起一条,“个物什哪能用?”
于妮把头上史行送的粉色发带解下来,用自己做的发带为她展示了几种用法,“可以当发卡也可以盘发。”芳琦眼睛一亮,“你自己琢磨出的?”于妮红着脸点头,睫毛轻闪,“医药费得过一段才能还你……”
“靠卖发带?”
“一条一块钱,我想很快能攒出来。”
“巡捕再为难你哪能办?”芳琦沉思一会,“我给你找份事情好伐?”
于妮想起初次见芳琦是在维纳斯,还有她当时的穿着打扮……不知她所谓的事情是做什么,有点踌躇。芳琦是什么人哪,一眼就瞧出来了。她也不介意,微微笑着拣出两条颜色亮丽的发带,“放心好了,包管是正经事体,这个提前当做谢礼。”
于妮眼睛一亮,把包袱推过去,“都给你都给你。”芳琦噗嗤笑出声,“我要介许多干啥……讲讲,你会些啥,上过学么?”于妮重重点头,“上过,我会一点英文,打字应该也可以,还有……”于妮努力把自己能沾上边的能力讲出来,工作对于如今的她太重要了。现代找不到工作还可以靠着父母,在民国的上海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吃不上饭。
……
天色发暗,于妮在临近棚户区的地方从黄包车上下来,棉鞋在土地上蹭了蹭,窘迫地看着车上的芳琦,“芳琦姐,这地方太脏……就不招待你喝水了。”芳琦笑笑,“勿要紧个,明朝记得来找我。”
于妮直到黄包车影子消失才闷头走进棚户区,她把长发披散在脸颊,挡住脸上的掌印和淤痕。一路都有人问好,于妮答应着疾速走近自家下棚子。炉子上烧着水,想是有人回来了。
于妮顿住脚步,在棚子外听了一会,没听到动静,轻轻掀开竹席一角张望,没人!她像做贼一样闪身进屋,掀开布帘进了自己的小空间方才舒了口气。她不想告诉史行和风来自己被巡捕打了,尤其是风来,照他的脾气还不得找那个安南巡捕报复!她可不想好容易了结的事情再生波澜,毕竟……人家是官。
她想找个东西照照,瞧瞧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模样,可惜他们这个陋室连能反光的东西都没有,想起外间的水桶,于妮又做贼一样掀开布帘出去。水桶不在外间,她往外走,正要掀竹席。眼前突然亮了,史行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掀着竹席正要进屋。
他们这里虽然临河,但是河水太过浑浊,只勉强能洗衣裳。吃的水都是去街面偷消防水栓的水,往往要搭帮过去,方便对抗巡捕。史行已经换下了西装,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衣裳的来历。还有明天朱启臣是让他去应聘,也就是有不被录用的风险。他想着如果自己能够得到明天的工作再和于妮和风来说,免得空欢喜。
竹席掀开的一瞬,于妮和史行同时避开脸。史行是有点心虚,毕竟自家动了于妮剪的发型。于妮是怕史行看到自家脸上伤。正因如此两人都没发现对方的异样,于妮迅速度转身钻进布帘。
史行松了口气,水接得很满,他注意着不让水溢出来,没话找话:“东西卖出去了,还顺利?”于妮坐到床上柔着酸痛的肋下,“啊,还好,卖出去几条……我买了烧饼。”
史行把头发往下顺了顺,这样显得长点。“我也带了菜回来。”他拿出中午同朱启臣吃饭打包的鸡腿,“有卤鸡腿,你先尝尝?”于妮咽了口唾沫,隔着布帘仿佛都能闻到肉香味,“不了,现在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