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冰在门房处报上了名号,又候了大约一刻钟,就有人带着她进去。
石夫人年过四十,慈眉善目,请谢如冰坐下,道:“看到拜帖,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还真的是你。最近可还好?”
石夫人的口气,颇为熟捻的样子,谢如冰一怔,道:“谢谢夫人关心,一切还好。”
“你不必太过拘礼,我从前与你母亲相熟,只是我一直在定难城,多年不曾来京。”石夫人慈爱地看着谢如冰,道,“既然是你,我半分也不担心你的才学了。我家几个孙女儿顽劣,就得麻烦你好生教导了。”
石夫人又说了些家常话,问了下谢如冰接下来的安排。听说她要赁屋子,当下道:“我这府里正有一间小院子,与府内相连,却又有一小门对着后街的巷子。你不如住在此处,也好进出府中。”
谢如冰喜出望外,忙向石夫人道谢。
待谢如冰出去了,石夫人方与身侧的萧妈妈说道:“这般模样,真是人间绝色了,与从前姜氏倒是十分相像。”
萧妈妈点头:“相貌是相似,性情瞧着却大不相同。姜氏心思细腻,七窍玲珑,这位小姐看着却是天真烂漫,娇憨纯真。”
那一双眼睛,泠泠如水,澄澈清明,一尘不染。
石夫人失笑,摇摇头,道:“这才见了一次面,做不得准。”
萧妈妈又道:“夫人莫笑话我。听说她如今住在陆大人府上,可是却想着搬出来。愿意这么做的女孩儿,想来世上少之又少。”
时值乱世,大周占据幽州以南、长江以北的中原地区,蜀地和吴越。长江以南分楚国、南汉、闽越、南诏等诸国。大周以北则是契丹、党项及回鹘等。
大周以武立国,武德帝之父、大周的开国皇帝建元帝本就是武将出身,乃是前朝的枢密使。
陆安澜此时,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轻有为,府中又无正室,若是换作别个女孩,想的该是如何讨了陆大人的欢心才对。
石夫人叹息道:“终究是谢明时的女儿,德行不亏。至于其他如何,待她做了府里的夫子,仔细看看便知。”
“谢大人是被圣上亲自下了旨意夺职抄家服苦役的,我们此时收留她们姐弟,是否妥当?”萧妈妈有些担忧地问道。
石夫人微微一笑,道:“圣上下旨让谢明时去服苦役,却只字未提谢氏姐弟。陆安澜当日将这姐弟俩接回府中,十数日来圣上也没任何反应。论对圣心的揣测,当朝又有几人能比得这位陆大人?再想想,谢明时与圣上多年情谊,谢明时案或许别有隐情,圣上应当不会发落谢氏姐弟了。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明时门生满大周,连着陆安澜都是他的学生,哪一日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不过是给个顺水人情。”
谢如冰带着红菱回陆府。
红菱此刻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就怕谢如冰一回府就打包来石府。当下婉转劝道:“谢小姐,这石家闺学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几位石小姐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别搬出去,且看几天再说。”
好歹等陆大人回府啊!红菱不敢贸然往京郊大营送信,因她也不知陆大人对谢如冰姐弟究竟是关心还是不关心。
说他不关心吧,却请了最好的大夫,安排了最好的院子。可是说他关心吧,却从来冷冰冰的,对着谢小姐是一脸的不耐烦。
只盼着陆大人回府,她去回禀了这些事,由着陆大人定夺。
谢如冰蝤首微垂,仿佛在考虑红菱的建议,不过很快,她笑道:“多谢红菱姐姐提醒。不过,我去石府,本就是为求教职,我作为夫子,学生有什么不好的、不听话的,我管得教得。若是学生顽劣,那能不能教得好,就看夫子的功夫深不深了。我……不怕。”
而且,定难节度使为大周西北边境重镇守将,武德帝颇为器重。若是自己成了石家女公子的西席,也算是得了些许庇护。将来,若是要入其他人家的闺学,也是水到渠成。
这话,她却留在心里了,未对红菱说。
红菱又劝:“话虽如此,可你和二公子,孤女弱儿,张妈妈又上了年纪,何必急着搬出去呢?在我们府上住着,才是最安全的。”
谢如冰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红菱,道:“红菱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在陆府,终非长久之计,名不正则言不顺。日子久了,难免瓜田李下,遭人闲话。我不能坠了爹爹的清名。”
红菱一怔,打量了谢如冰好一会,仿佛第一次见她。末了,苦笑道:“是奴婢糊涂了!”
这个看似绵软的小姐,原来也是个明白人。
自从大唐覆灭,天下四分五裂已有六七十年,就在大周这块土地上,已是换了四家皇帝。前朝晋闵帝重视儒学,培养文人,又开科举,想的是文武并举,渐渐制约各地节度使的权力。到了本朝建元帝与武德帝,也一脉相承,设立崇宁书院,对科举进士诸多优待。
随着儒学兴起而来的,是对女子才名的重视。
武将世家都看重文人世家的小姐,因其教养好,知礼数,断文识字,因此,闺学流行起来。
要为人夫子,必定得立身正,才有可能。
谢如冰看得分明。
回到陆府小院中,谢如冰没见到二郎和张妈妈,看院子的小丫鬟口齿伶俐:“二公子说想散散心,张妈妈带他去了花园里。”
谢如冰一听,面色就有些变了。前世,正是在花园里,她听到了陆安澜侍妾们对她的各种揣测与嘲笑。
她一跺脚,飞快地往花园而去。
花园景致极好,虽是秋日却毫不见萧瑟,园里枫叶一片红云似火。可是,谢如冰无暇观赏。
转了一会,果然在假山后找到了二郎。谢如冰伸手抱起二郎,转身就要离开。她一点也不想听陆安澜姬妾们的闲话。
然而,才走出两步,还未出了假山,就听到外头传来女子的声音,娇娇嗲嗲的:“新来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听说还带了个孩子。”
“自她来了,枢密使大人都没去过我房中了!”又一女子哀怨道。
“你这蹄子!这才几日的功夫,你就这么耐不住?”前头娇嗲的女子笑着斥道。
“你们可真是沉不住气。那日我在二门上见着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还未开窍,哪里懂得伺候枢密使大人!”第三人懒洋洋地说道,声音带了一丝沙哑。
谢如冰听得这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奔腾起来,直往脑袋而去。
张妈妈容不得别人如此说自己的娇小姐,当下就要出去斥责众人,却被谢如冰拉住了。
“小姐……”
“妈妈,我来。”谢如冰深呼吸一口气,将二郎交给了张妈,低头理了理衣裙,抬步就要出去。
红菱忙道:“小姐,此事自有大人发落……”
话还没说完,谢如冰扫了她一眼,目光里竟是有一股威严之气,红菱便闭了嘴。
谢如冰几步走到假山外,双手攥着拳头,垂在腿边。一眼就看到三个女人,花枝招展的,或坐或立,正在亭子里说话。
她快步地走了进去,有人看到了她,神色诧异,停了下来。另外两人本背对着她,此刻也都转身来,其中一人坐在石桌旁,一手支颐,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不就是谢家妹妹么?”
谢如冰站在离几人几步远的地方,道:“你还是唤我一声谢小姐,我娘就只有我这么个女儿,我可没有什么姐姐妹妹。”
坐着的女子正要说话,谢如冰不给她机会,继续道:“我父亲乃是陆大人的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大人待我,便如兄长!你们住他的,吃他的,穿他的,却还在背后说他闲话!若是叫他知道了,你们再别想过好日子!”
几个女人登时不敢说话,显是陆安澜积威甚重。
维护爹爹和自己的名声,还得打着陆安澜的旗号,谢如冰心中郁郁,一腔怒火无处可泄。突然,她看到那石桌之上有一壶茶水,于是快步上前,伸手过去,水微温热。
谢如冰拿起茶壶,极快地倒在坐着的女子的头发之上,道:“多喝点茶,洗洗你的嘴巴!”说完,将那茶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那女子跳了起来,想要动作,可是红菱早已上前,将谢如冰护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