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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棠今日身心俱疲,上了药后便早早睡下。
她昨日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以为自己的生活终于能恢复正常了,结果今日还是没逃过那个噩梦的纠缠。
但梦中的内容却变了。
她仍是作为一缕魂魄飘荡在梦中的世界,这回却飘进了长安宫的寝殿。
外面是子时,偶有几名内监打着灯笼走过,身影在门上一晃而过,再听不得其他声音。殿内没有人,灯树上的蜡烛全都被吹灭了,黑漆漆的一片,只留有皇帝案头那一盏几欲枯尽油灯。
蔺湛仍穿着白日监刑的那一件玄色冕服,九琉玄冕放在他左手边,右手撑着头睡着了。
历来的皇帝都是登基之日大赦天下,只有这暴君在登基时大肆屠杀,大造冤狱。
薛棠此刻就站在离他不到五步路的地方,提起裙角蹑手蹑脚地踏上了台阶。事实上,她可以在大殿内随意跑动,反正蔺湛一定看不见自己,而且这只是个梦,就算看见了,他也不能在梦中杀了自己。
少年紧锁着眉头,搁在案上的手瘦削修长,青筋突显,连睡觉时也处在警备的状态。
案上堆着一摞奏折,最上面的一本以黄缎为封,写的是“臣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特近光禄大夫尚书令右仆射延龄上奏”。
薛棠悄悄翻开看了一眼。
这是郑延龄弹劾薛家养寇自重的奏折!
薛棠捂住嘴,差点惊呼出声。身旁的蔺湛却猛地睁开了眼,冷冽的目光仿佛就在看着她。他紧接着伸出手,朝薛棠的脖颈袭来——
“县主,县主!”
耳畔是绿鸳在叫自己的声音。
薛棠犹如濒临死亡的溺水者,猛吸了一口气,汗水涟涟地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亮,蝉声阵阵,已经是大中午了。
她摸了摸脖子,确认它还在,然后把全身都蜷缩进了蚕丝被中。
绿鸳担忧而焦急的声音响起:“县主,你到底怎么了?身上全是冷汗……”
薛棠在黑暗的被窝中闷闷道:“外面蝉太吵了。”
绿鸳声音一顿,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窗声,“来人,把树上的蝉都黏了。”
“不用了。”薛棠揉着额角拥被坐起,“打开窗户,屋子太闷。”
如果梦中内容属实,那当初举荐哥哥、最后又倒打一耙,害死她全家的人居然是郑延龄。薛家就像是半个手握重兵的外戚,朝中无友,必定会有宵小在皇帝面前扰乱圣听,但薛棠没有想到,那“小人”居然是郑氏。
问题是,哥哥他还不知道。
不仅被蒙在鼓里,而且尊他如长辈,每年回京,还特意会登门造访。
这么想着,薛棠有些坐不住了,当即挥墨,给远在边塞的兄长写了封信。她不敢让绿鸳去送信,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华清宫的信使大都用于传达行宫与长安城间的消息,但也有徘徊于各地驿站的人。薛棠路过昨日那个花园时,心里不禁有些阴影,生怕又会有什么不明生物窜出来。
事实证明她没有多想,那只灰毛团一样的猞猁从树上跳了下来,几乎擦着她头顶略过,然后嚣张地窜上了一旁的假石。这小东西长得像猫,但耳朵尖一些,体型也大一些,目光中透着凶狠,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喉中“呼噜噜”地发着声音。
“过来。”身后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那猞猁耳朵动了动,一改方才凶相,亢奋地朝薛棠扑了过来。
第4章
薛棠心里哀嚎了一声,反应极快地蹲了下来。
那猞猁却是扑进了蔺湛的怀里,他屈起一条手臂让它站着,另一只手中拿着鱼片,猞猁低头嗅了嗅,伸出粉色的舌尖,慢慢舔着鱼干。蔺湛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施舍给薛棠,而是专注地看着手臂中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神色堪称温柔。
薛棠颤颤巍巍地直起腰,趁他不注意,想就地遁走。
蔺湛掀起眼皮:“你东西掉了。”
火漆封缄的信纸因方才的动作从她腰间掉落在地,信纸上六个字“吾兄薛恂亲启”,薛棠看得清楚,蔺湛自然也看得很清楚。
他一甩胳膊让猞猁跳下,想去捡起来,薛棠一个箭步上前,把信藏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什么事情这么急,等不得回宫,在外面就想给你哥哥写信?”蔺湛蹲在地上,摸了摸猞猁脖子周围一圈灰褐色的绒毛,让它窜入树丛中,这才慢悠悠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
薛棠退了一步,贴在了粗糙的树皮上,“这是我写给家兄的信,不过只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而已。”
“是吗?”蔺湛“哦”了一声,眯起眼,“可行宫里没有各州县的信使,你写了送给何人去?”
薛棠微微一惊,“怎么会没有人?我记得昨日还在……”
“今日一大早,他们便已受命出宫传达征收各州县的秋贡,自然不在。”
蔺湛上前一步,一阵清淡的苏合香的味道便自头顶笼罩下来,他俯身碰到了薛棠的手,薛棠侧过脸,艰难地说道:“真的是给家兄的信件……殿下何故要为难我?”
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像是飒飒秋风中黑蝶扑腾的翅膀。
蔺湛的指尖在触到她手的毫厘之际停住了,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不甚在意的冷哼,“谁要看这种肉麻兮兮的信,我只是奉劝你一句,别干不合时宜的事情,否则……”
薛棠手中一空,警觉信纸不知何时已被他抽了出去。蔺湛退后几步,与她保持距离,两指夹着信,“否则,不只是让我发现这么简单了。”
他拎着信往她面前一甩,薛棠手忙脚乱接在怀里,谨慎地问:“殿下这是何意?难道,就因为家兄战败了一回,我就连给家兄写信也不可以吗?”
蔺湛的目光擦过她手腕上的伤,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嘲讽的神色:“你还真把自己当堂堂县主了。”
他说完,不再搭理她,吹了一声长哨,树丛中跳出一个矫健的小身影,准确无误地蹦入他怀中。蔺湛低下眼,又恢复了那堪称温柔的神色,大步流星离去。
薛棠松了口气,将信纸抱入怀中,思考再三,决定先不急着寄信给兄长,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为何偏偏在今日遇到了蔺湛?
她的背后,迅速浮起一层冷汗。
……
“县主,当日值房的人,都在这里了。”绿鸳退到一旁,面前站了一排侍女,皆是从宫中跟着来行宫伺候薛棠的。她们后面则站着内监和守卫,在薛棠可以调动的能力范围内,都被她招了过来。
薛棠的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滑了过去,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她六岁入宫,在这宫中住了七年多,这些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跟哥哥以后的死会不会有关系?
所有人都垂着头,面上的表情木讷而又乖顺。这些侍女和内监中,有崔皇后和长公主送来的,也有她亲自挑选的,而侍卫则是归羽林军管辖,所牵扯的势力盘根错杂,非她一人可以触及。
薛棠忽然有些恍惚,仅凭着蔺湛半是认真半是恐吓的一句话,真的值得她如此兴师动众吗?更何况,一只金丝雀在笼中又能扑腾出什么风浪来?
“你们都下去吧。”薛棠从袖中拿出一支羊脂玉簪,抿了抿唇,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簪子找到了,不管你们的事,都回去吧,该值房的值房。”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片刻后,绿鸳又跑了进来,说外面有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褐色短打的侍卫模样的人要找她,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已经站在外面了,他的突然出现令众侍女都吓了一跳。
荣铨怀里抱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纹丝不动地站在外头。薛棠之前见着他时,都是恭恭顺顺地站在蔺湛后面,蔺湛过于嚣张的气势将这个胡人侍卫完全掩盖了,现在离了蔺湛,薛棠才发现,此人表情呆滞,悄无声息,若不是因为异于汉人的发肤颜色和过于高大的身材,哪怕大咧咧往门口一杵,或许也没人会注意他。
暴君身边的亲卫,也尽是奇人。
薛棠微微眯起眼,他就死气沉沉地站在面前,无声无息,连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让人发现。
会不会是他在监视自己?
薛棠注意到他脸上滚下的汗珠,客气地邀请:“进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