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能为公主伴读,得到宫内贵人们的青眼,是何等一件尊荣的事情。
姜伯游与孟氏也还没睡,都知道姜雪宁今日会回家来,所以等着。
姜雪宁回府便去给二人请安。
显然,两人其实原本都对姜雪宁没报太大的希望,尤其是听说入宫还要有谢危去主持考校学问时。所以得知她居然过了考校,心底那种惊讶真是说不出来。原本准备了一箩筐安慰她落选之后不要伤心的话,这会儿全都没了用处,且与女儿本就有些生疏,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能夸赞她做得好,也算为家里争光,除此之外便只能让她赶紧回屋好好休息了。
入宫这件事姜雪宁本就反感,一路听着恭喜过来,心内已厌烦到了极点,听他们叫自己回去休息,便面无表情地起身,都不客气半句,便道:“那女儿告退。”
说完便退了出去。
才从房内到走廊上,就听见背后孟氏那扬起来的不满声音:“你看看选上一个伴读罢了,竟已这般目中无人!还把我这个当母亲的放在眼底吗?”
姜雪宁的脚步一瞬间停住,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
但立了片刻后,她还是抬步离开。
跟在她身边的棠儿、莲儿都将方才孟氏的声音听在耳中,此刻跟在姜雪宁后面亦步亦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只是走着走着,棠儿莲儿便发现她去的方向不对。
这……
这不是去大姑娘屋里的路吗?
两人直觉要出点什么事。
自家二姑娘是嚣张惯了的,往日欺负起大姑娘来一点也不手软,但这段时间反而没有什么动作。
这是又要故态复萌了?
两人对望一眼,有心想要阻拦,但一想姜雪宁往日那脾气,又不敢了。
没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姜雪蕙屋门外。
才端着水出来的丫鬟见着她吓了一跳,差点连铜盆都扔到地上去,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二二二二二姑娘好……”
姜雪宁瞥她一眼,直接跨门走了进去。
屋内姜雪蕙已经洗漱完毕,将白日里绾起的发髻解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张脸上不施粉黛,长相上虽差了些,可胜在气质怡然。
便是见着她进来,也不过轻蹙眉头。
她道:“看这来者不善的架势,想必是母亲又给你气受,所以你要来给我气受了。”
姜雪宁笑:“我便是往你屋里走一步,她都要膈应上半天的,不用给你气受,她自个儿便气了。谁叫我是姨娘养大的女儿,还跟姨娘学了一身轻浮腌臜呢?前两天是我脑袋被门撞了,竟想着要与人为善,得过且过,不跟她折腾。可今天忽然就想通了,人活在世上,痛快最要紧。外头不痛快的事都那么多了,回家还要受气,这日子过得未免也太苦。往后谁叫我不痛快,我一定得想办法叫这人更不痛快。所以,虽然你不问,但我今晚给你讲讲婉娘,怎么样?”
第35章 报复
姜雪蕙静静地望着她, 一双乌黑的眼仁下仿佛藏了几分叹息,过了许久才道:“你一直在等着我问,对吗?”
姜雪宁却跟没听到似的, 反而直接吩咐了她屋里的丫鬟:“玫儿, 还不快去给我端盏茶来?话长,可要慢慢讲。”
玫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姜雪蕙竟道:“去端。”
玫儿顿时愕然,直接叫了一声:“大姑娘!”
姜雪蕙不理。
玫儿于是憋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剜了姜雪蕙一眼, 才转身出去端茶。
姜雪宁于是笑:“姐姐可真是好脾气。”
姜雪蕙只道:“毕竟发脾气也不能让你从我这里走出去。那么好脾气和坏脾气,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还真是姜雪蕙能说得出来的话。
上一世她就是如此。
被她欺负,却依旧能保持端庄得体, 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足以使她动怒。但人活在世上, 若连一点脾气都没有,那也实在不像是个真的人了。
姜雪宁听着她这番话, 只信步在她屋内走动起来,去看那精致的榉木拔步床,雕漆缠枝莲的妆奁, 还有那些刚刚熏过香的衣裙……
这些东西她也有。
但姜雪蕙的是孟氏给的, 她的是自己争抢来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像是婉娘的女儿。”姜雪宁轻轻地拿起了她搁在妆奁上一串用红玛瑙穿成的手链,“自我记事起,婉娘就是一个很有脾气的人。我们那时候住在乡下的庄子里, 因为是被府里赶出来的, 所以很多人都欺负我们,说一些风言风语。我很害怕。但她会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 笑着一句一句骂回去。”
姜雪蕙微微闭上了眼。
但姜雪宁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你不敢信吧?即便是在那样的穷山恶水里,她也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就算是用最劣质的脂粉。她会算账,会读书,会吟诗,还会骂人,她不跟那些村妇说话,因为从来不把自己当做和她们一样的人。就连别人家的小孩儿来找我玩,她也不许。她告诉我,我不是乡野里的农妇村夫的孩子,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那时,婉娘是我所能见到的,最不一样、最漂亮也最厉害的女人……”
姜雪蕙从来生活在这繁华的京城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乡野间的生活,也无法去想象那里的村夫农妇是怎样粗鄙的模样,更无法想象一名女子站在屋檐下笑着和人对骂是什么场面……
华服美食,琴棋书画。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
而姜雪宁所讲述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
“小时候,我在院子里面玩,捉蜻蜓,折桃花,婉娘偶尔会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我,也有的时候站在那一扇小小的窗后面看我。那时候,我只觉得婉娘那样的姿态和模样,真的好看;等稍稍大了一些,才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其实很不一样,总是在出神,总是在恍惚,好像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说到这里时,姜雪宁的声音忽然变得嘲讽了几分,并在唇角扯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内某一种隐隐的涩意压下去。
“别人都说,婉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而我是大户人家的庶女。总之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便想,婉娘也许是想要回京城吧。于是有一天,在婉娘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时,我跑进去,拉着她的手说,府里面不让她回京城没有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带她回去,给她买最好的胭脂和衣裳,让别人再也不能欺负我们。”
明明她是重生的,这一段记忆于她而言实在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她都以为自己其实忘得差不多了。
可真等说到时,却历历在目。
姜雪宁甚至还记得,那天婉娘梳的是三绺髻,在柔软的耳垂上挂着她一枚已经发旧的红珊瑚耳坠……
“她回望着我时,好像是动容了。我很高兴。可接着,她的眼神一下就变了,竟然一下把我推开了。你知道婉娘跟我说什么吗?”姜雪宁把姜雪蕙那串红珊瑚手串戴在了自己细细的手腕上,垂着眼眸欣赏起来,“她叫我滚,还说我是贱人的种,叫我想回京城就一个人滚回去。”
她皮肤很白,被质地极佳的红珊瑚一衬,像一片雪。
姜雪蕙从这种极致的色差中,感到了触目惊心。
这手串好看是好看的。
只可惜……
跟婉娘一样,都不属于她。
姜雪宁忽然就感觉到了那种无处寄放的冰冷,笑起来:“婉娘以前对我很好的,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骂我。我委屈地抱着自己,坐在屋檐下面哭,想,也许婉娘是恨着京城,所以怕我去了京城就不要她;也许婉娘是恨着我爹薄情,所以才骂我是贱人的种。多可笑,多可怜?”
凝视着那手串半晌,她还是将其褪了下来。
然后走回到了姜雪蕙的身前,拉了她的手给她戴上,神情间竟是一派温然:“直到四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回想以往的一切,才明白她为什么骂我,又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姜雪蕙慢慢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只觉那红珊瑚手串戴到自己腕上时,像是一串烙铁落在了她的皮肤上,让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隐秘难察的颤抖:“够了,不要再讲了。”
姜雪宁却跟没听见似的,继续道:“你看,上天多不公平呀。明明我跟你是被换掉了,便该拥有对方应该有的一切,有的东西,至少我也该有一份的。可偏偏,婉娘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她真正的女儿在京城;而我的生母却恰好不知道你不是她的女儿,把你当成了她亲生女儿来养,倾注了十几年的感情。于是,我不仅没有生母的那份喜欢,连婉娘的那份喜欢也没有。你享受着她们两个人的爱,什么都有,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