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却浮上来一点怒气。
这是姜雪蕙。
她身后跟着一名穿比甲的小丫头,面前三步远的朋友,则是个穿金戴银的妇人,唇下一颗黑痣显出几分刻薄,嘴角勾起来一侧,看姜雪蕙的眼神是满不在乎的嘲讽。
姜雪宁走过来时,正好站她背后,她没瞧见。
听见她那一句“言听计从”,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么不知自己对谁言听计从?
那妇人是姜雪宁房里伺候的王兴家的,原在孟氏身边伺候,当初的确是去庄子上接了回来,一路上对她还算照顾。
后来姜雪宁便向孟氏要了这个人。
从此以后王兴家的对着她跟对着再生父母似的,恨不能跪下来舔。
背地里怎么这德性?
王兴家的看不到姜雪宁,正对着她的姜雪蕙却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一瞬间,真是心都凉了半截。
府里这妹妹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正争执这节骨眼儿上来,只怕又要不分青红皂白,闹出好一番难堪来。
她身后立着的丫头腿都在发软,哆哆嗦嗦,朝着姜雪宁喊了一声:“二、二姑娘好……”
王兴家的身子顿时一僵,但转过身来时,先前的跋扈和讽刺,已经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满面的笑容,热情又谄媚,惊喜极了:“哎哟我的二姑娘您可回来了!老奴在家里炖了乌鸡汤,还准备了您最爱的凤梨酥!”
她说话的时候,还殷勤地向姜雪宁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
那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镯子。
玉质剔透,色泽莹润。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姜雪宁低了眸一看,瞳孔忽然就缩了一缩……
这镯子……
前世婉娘临去前拉着她的手,她当时虽知婉娘不是自己亲娘,反是将自己抱走的恶人,可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其中利害,并未对婉娘生恨。
所以她以为婉娘是有话要同她说。
谁想到,婉娘将这镯子塞到她手中,竟是哀哀地对她道:“宁宁,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姜雪宁当时只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也许她对姜雪蕙的嫉妒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等婉娘去了,她回了姜府,这镯子她却弃于匣中,宁愿烂着都不给姜雪蕙。
等后来她遇到许多事,想起婉娘,想起旧日种种,再要寻这镯子的时候,确是再也寻不着了。
没想到,竟在王兴家的这里。
姜雪宁静静地看着王兴家的,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变幻莫测。
王兴家的还在笑:“看您这一身,一定玩累了吧,老奴伺候您回屋……”
然而她一抬眸,触到姜雪宁眼神,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顿时窜了出来。
姜雪宁也不看旁边的姜雪蕙,只轻轻一扯唇角,瞅着王兴家的:“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本事这般大,连变脸的绝活儿都会呢?”
第4章 姑娘没毛病
此言一出,王兴家的愣住了。
一旁立着的姜雪蕙和她贴身丫鬟更是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仿佛不相信这话能从姜雪宁的嘴里说出来:不掺上来纵性搅和一番也就罢了,话里竟然还讽刺了她往日格外宠信的仆妇?!
王兴家的眼皮开始直跳。
她原来在孟氏身边伺候,但并不是最得孟氏信任的几个仆妇之一,四年前奉命去通州接姜雪宁回府,便看出这是个好拿捏的主儿:年纪小,见识浅,身份高,偏她在田庄上长大,府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到了京城后一定会惶惶不安。
所以在路途中便对姜雪宁百般讨好。
果然,回府之后,她略略向姜雪宁透露两回口风,姜雪宁便将她从孟氏那里要了过去。
从此,姜雪宁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归她管。
且随着她和燕小侯爷玩到一起,府里人人见了她都要害怕,她这个管事妈妈自然也越来越有头脸。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姜雪宁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二、二姑娘说笑了,老奴又不是蜀地来的,且连戏班子都见过几次,哪儿学得会什么变脸呢?”王兴家的强压下心头的疑惑,摆了摆手,厚着脸皮拿出以前讨好姜雪宁的那股劲儿来,“您忽然说这个,一定是想看戏了吧?老奴前儿在太太那边听说,京中最近新来了两个戏班,要不给您请进府里来演一出?”
这种奉承讨好的话,若是以前的姜雪宁听了,即便不喜笑颜开,也不至于就翻脸生气。
可现在的姜雪宁么……
她随意地一理那绣银线竹叶纹的青色锦缎袍的下摆,慢条斯理地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作少年打扮的她即便画粗了眉毛也是挡不住的唇红齿白,一张脸上既有青山隐雾的朦胧,又带花瓣含露的娇态。
唯独唇边那抹笑,有些发冷。
姜雪宁将目光移到了王兴家的手腕上,一副假假的好奇模样:“妈妈腕上这镯子真是好看,只是瞧着有些眼熟,倒跟我前儿寻不着的那个有点像。”
王兴家的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戴在手腕上的漂亮镯子,被姜雪宁那目光注视着,竟跟被火烤着似的,变得滚烫,让她手也跟着抖起来。
但她这德性能在后宅里混这么多年,揣度人心思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一句话的功夫,前后不过是几个念头的时间,她便隐隐摸着了几分关窍——
镯子。
二姑娘这平白的态度变化,一定跟她腕上这镯子有关。
管着姜雪宁房内大小事情这么多年,作威作福惯了,姜雪宁对自己的东西又没个数儿,王兴家的哪儿能忍得住?
手脚不干净才是正常。
平日里东拿西拿,哪儿晓得今日就触了霉头?
她心电急转间,立刻演起戏来:“像吗?老奴这镯子可不敢跟姑娘的好东西比,这还是上回在街口货郎那边买的,说是裂了条小缝儿,压价贱卖给老奴的,老奴买回来之后还废了二钱银子给镶了镶呢,您看,就在这儿。”
说着她就满面笑容地把镯子撸了下来,要把那条缝儿指给姜雪宁看。
只是才一指,就“哎呀”了一声。
王兴家的睁大了眼睛,一脸逼真的惊讶:“这、这怎么就没缝儿了?”
姜雪宁看着她演。
王兴家的想了想,很快又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来,讪笑:“瞧老奴这记性,昨儿帮二姑娘收拾妆奁,怕磕坏了老奴那刚镶的镯子,就摘下来给搁在了旁边,估摸着是不小心给二姑娘那好镯子弄混了,收拾完之后拿岔了,戴错了。老奴便说这镯子戴着怎么润了这么多,感觉人一戴上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原来是姑娘的好物,沾了您通身儿的仙气呢!”
听听,怕是马屁成了精也说不到这么好听!
再比比她对姜雪蕙的态度,对自己的态度,姜雪宁便能理解上一世的自己为什么要把她从孟氏那边要过来,还由着她作威作福了。
她微微笑起来:“原来真是我的镯子么?”
“都怪老奴年纪大了眼神儿也不好了,这也能拿错,还是二姑娘火眼金睛发现得早,不然回头老奴回头落个私拿您东西的罪名,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一副感恩戴德模样。
因姜雪宁歪坐在美人靠上,她便蹲身下来,作势要给姜雪宁戴上。
但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来。
“哎呦不行,老奴这一身俗气,沾在镯子上,怕不玷污了您的仙气儿?您等老奴擦擦。”
王兴家的把腰侧挂的帕子扯下来仔仔细细地把那镯子给擦了一遍,才堆着满脸的讪笑,轻轻抬了姜雪宁的左手,把镯子给她戴上。
少女的手指纤长白皙。
那镯子的玉色是天青青欲雨,更衬得那一截皓腕似雪。
王兴家的一堆屁话,别的没说对,有一句却是没说错:这镯子给她戴就是个俗物,戴在姜雪宁腕上才是上上仙品。
“看,您戴着真好看!”
王兴家的戴完就赞叹起来,同时也在悄悄拿眼打量姜雪宁。
若按着姜雪宁在宫里那两年的做派,王兴家的这般,只怕早就被她命人拉下去打死,留不到明天了。
只是现在毕竟在姜府。
姜雪宁刚重生回来,往后又不准备进宫,自觉该低调行事,没那么高身份,自也该将脾性收敛一些,所以只随意地转了转腕子,像是在欣赏这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