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318)

直到那长长的车队,终于走过了姜雪宁视线里那几点闪耀的光斑,她才终于真真正正地看了个清楚,是队伍当中那辆摇晃着幔帐的车驾……

“殿下!”

她心跳陡然剧烈,竟然想也不想,拎了裙角,便如一只振翅的鸟儿似的,一下转过身,从谢危身旁跑开,顺着城楼上那陡峭的台阶就朝着下方奔去。

谢危下意识伸手,却只碰着了她的衣角。

锦缎袖袍滑如流风,在他指尖留下些许凉意。

再抬眼时,人已经在城楼下。

刮面风寒,姜雪宁跟感知不到似的,径直从城楼下无数伫立的将士阵中跑过去。

周遭人不免都用吃惊的目光望着她。

她却还一路穿过了大开的城门,朝着那渐渐向雁门关而来的队伍而去,朝着队伍中那最特殊的车架而去,仍旧大声喊:“殿下——”

沈芷衣冷寂的心,突地为之一抖。

那隐约带着点熟悉的声音,逆着风传了过来。

她一下起身来,豁然将前面垂落的车帘掀开!

那个当初抬手便在自己面颊上描了一笔的姑娘,那个仗着她撑腰在仰止斋为所欲为的姑娘,那个御花园里拽着她袖子说要带她逃的姑娘,就这样从那座被风沙侵蚀已久的城门楼内奔了出来,带着一种久违的、炽烈的鲜活,闯入她的视线……

她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瞬间自眼底涌出的潮热,几乎将她冷寒的心,填得满满的。

什么都变了。

那个姜雪宁没有变。

队伍停了下来。

燕临静默勒马。

姜雪宁终于来到车驾前,本是脚步急促,可真的近了时,抬眼望见立在车辕上的沈芷衣。旧年华美的宫装穿在她身上,竟显得有些大了,在风中飘飘摇摇像页纸般晃荡。

于是一种骤来的怆然,忽然将她击中。

她脚步停住,明艳的眸底也闪烁了泪光。

然而下一刻,偏又带着点固执地弯唇。

那只木匣紧紧挨在心口。

在朝阳铺满的光辉里,在边塞疾吹的烈风中,姜雪宁在车辕下屈膝半跪,却高高捧起那只木匣,凝望着伫立的公主,明媚地笑起来:“殿下,您的故土,故国,还有故都。”

待得他日,燕临率大乾铁蹄踏破雁门。

带着这抔故土,来迎我——

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沈芷衣都快忘了,自己为了骗她安心,还曾许下过这般的豪言壮语,与她有过这样的承诺约定……

可她竟未当做玩笑。

含在眼底已久的泪,终是在从她手中接过来打开那只木匣的时候,滚落下来。她弯身紧紧地将这年少时的伴读拥住,堵住的喉咙却变得艰涩无比,发不出半点声音。

关外旷野无垠。

雁门关内外大军如潮,却都在这一刻伏身,向着车驾上那一位他们并不大能看清的美丽公主拜倒,齐声高呼:“恭迎殿下还朝!”

那声音汇作了浪潮,卷入高空。

又化作洪涛,在人耳边震响。

风声猎猎,旌旗弥望,在苍茫的边塞昭彰。

谢居安却高立于城墙之上,未动一步。

他像是一座耸峙的山岳峭壁,不因人间的悲喜而改,只这样冷冰冰地俯视离合的尘世,然后勾出一抹带着些淡淡戾气的笑。

沈芷衣的目光越过虚空,不期然地落到了那城楼之上,竟然正与他远目而来的视线撞上。

是旧日那位奉宸殿讲学的先生。

然而这一刻,她心中竟未生出多少久违的亲切与熟稔,只有一股冰沁沁的寒意浸入骨髓,同时升起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大讽刺与悲哀。

她到底是在宫里长大的,这些年在鞑靼也不是毫无成长,早在燕临率军踏破鞑靼王庭之时,她就已经察觉出了一二异常。

问燕临,燕临也不说。

直到此刻,她在边关看见本不该出现的姜雪宁,看见本不该出现的谢居安……

沈芷衣将姜雪宁搂得更紧,红着眼、哽着声地笑:“傻宁宁。”

第214章 杯酒

姜雪宁也不明白怎么忽然说自己“傻”了。

她抬起头来看沈芷衣。

只是没料想, 正自这时候,那紧挨着她肩膀的身躯,竟然晃了一晃, 接着便压在了她的身上, 引得她惊呼一声:“殿下!”

连日来的紧绷解除, 疲乏涌上,沈芷衣腹中忽然出现了几分隐隐的阵痛。

冷汗一下从她额头上冒了出来。

她眉头锁紧, 眼前渐渐发黑, 竟然连更多的话都没说出一句, 便昏了过去。

周围人顿时一片惊慌。

连燕临都立刻翻身下马。

姜雪宁只觉得一颗心为之一沉,眼见着有些许的血迹在沈芷衣裙摆上晕开, 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升腾而上, 她慌了神, 叫喊起来:“大夫,快, 传大夫!”

*

沈芷衣本就身怀有孕, 在鞑靼时因为大乾长公主的身份举步维艰,内里忍耐了多少苦楚,只有自己清楚。更何况战起后, 鞑靼王延达对其颇有催逼,一则惦念故国,二则忧心战事,心念几乎已经绷到了极致。到了雁门关, 得见故人,情绪更是大起大伏, 岂有不出事的道理?

这一下昏倒,竟是早产之相。

燕临几乎立刻传令全军去找接生的稳婆。

可雁门关本是为了抵御外族入侵修建, 平日里驻守的都是将士兵卒,眼下又是战时,大男人一抓一大把,女人却是瞧不见多少,更别说是为人接生的稳婆了。

还好有些随军医治伤兵的大夫。

这些大夫平时基本都是在关内开设医馆为人看病的,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总算问到几个曾为孕妇安过胎,接过生,于是赶紧请了过来。

所有人几乎都在院子里等。

姜雪宁更是面无人色。

上一世沈芷衣是在鞑靼就遭遇了不测,那个身具大乾、鞑靼两族血脉的孩子自然是没能保住,所以她竟有些不敢去想,这一世究竟会是什么结果。

明明人都已经救回来了。

倘若,倘若因为这个孩子……

她立在门帘外,听着里面嘈杂的声音,只觉手指尖都是冰冷的,而沈芷衣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哭叫,更使她心乱如麻。

几乎是从早上折磨到下午。

经验不够丰富的大夫们,几乎都要放弃了。

可就在昏沉沉的暮色终于降临的时刻,房内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虽然不够嘹亮,不够有力,像是虚弱的小猫叫声似的,那到底响了起来。

这些个大夫险些热泪盈眶。

跌跌撞撞跑出来说:“男孩儿,是个男孩儿,长公主殿下平安无恙!”

所有人这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姜雪宁僵立了一天,几乎立刻跌坐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旁边燕临递过来的手,用力站起身来,掀开门帘进了屋。

毕竟是边关荒凉地,这屋子也简陋得只有桌椅床榻。

沈芷衣便仰躺在榻上。

婢女眼底含着泪,将那不足月的婴孩儿抱了给她看,她只伸出自己虚弱无力的手指,轻轻从婴孩儿的脸颊上抚过,然后看见了姜雪宁,嘶哑着嗓音唤了一声:“宁宁。”

姜雪宁泪如雨下。

不敢想,沈芷衣这样锦衣玉食、天潢贵胄的出身,在鞑靼到底禁受了怎样的苦楚与屈辱。可偏偏在方才目光转向那婴孩儿时,竟是无限的温柔。

她走到床榻边:“恭喜殿下,他也平平安安呢。”

襁褓中的婴孩儿,还没人巴掌大的脸红红的,还发皱,比一般足月出生的婴孩儿看着小了很多,头顶上还有这湿润的胎发,两只眼睛都闭得紧紧的,发出点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嘟囔。

沈芷衣实在没了力气,抚着孩子面颊的手指也垂落下来,看向姜雪宁,竟然道:“这么久,我都没有想到,要给他起什么名字。我倒想是个贴心的女孩儿,没想是个男孩儿。宁宁,帮我替他起个名字吧。”

姜雪宁顿时一怔。

过了好半晌,才道:“‘嘉’字如何?望他往后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长大。”

沈芷衣轻轻念了一遍,眨了眨眼,便微微笑起来:“那边随我姓,往后叫‘沈嘉’吧。”

虽她姓沈?

姜雪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内竟涌上一片酸涩,可她万不敢露出半分悲色,反而还跟着笑,道:“沈嘉,念念还挺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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