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262)

姜雪宁彻底愣住。

她心里面终于冒出了一个前世从未有过的想法。

沈芷衣则慢慢闭了闭眼,似乎想压一压心底翻涌的情绪,又或者让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气不要退却,续道:“宁宁,我并非出于什么深明大义。只是怕,怕极了。”

姜雪宁喉咙堵了,说不出话。

沈芷衣注视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凛冽与坚忍:“我怕,怕今日在运命降临时逃跑,从此不战而败,沦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责任到来时躲避,他日生灵涂炭,在婴孩哭声里挺不直脊梁!”

上一世,沈芷衣是怎么去鞑靼和亲,姜雪宁并不清楚,只知道昔日明艳的公主,已沉睡在棺椁之中。

她从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这位往日刁蛮娇纵的公主,是自愿前往!

上一世是她女扮男装,使沈芷衣错爱了她,又恨上了她;这一世她接触沈芷衣,说是真情,实则更多出于趋利避害的讨好。

她想救沈芷衣,只是想要回报对方施与的恩情。

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谬,有多可笑,又错过了多少……

话到这里,姜雪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执着,再强求,毕竟一个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变?

可就是不甘,就是不愿。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奔赴那魂丧的命运,半点不加阻拦吗?

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别这样,殿下,别这样。不管是不是醉话,你答应过我的,我带你出宫,我带你走!”

沈芷衣眼泪滑落:“只当那是个永无结果的奢愿吧。”

她转身就走。

只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软改悔。

姜雪宁却追了下去,终于控制不住地喊道:“鞑靼狼子野心,和亲不过缓兵之计,这本不该是殿下背负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可能会——”

沈芷衣脚步停下。

她到底是不敢说出那个字来,只恐自己一说便成了真,望着她背影,颓然道:“殿下,去国万里,归途遥遥,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时也见不着。”

庭花落尽,树影斑驳。

园角那一树珍贵的绿梅有着嶙峋的枝条,像极了雁门关外无人收殓的白骨。

空气里却有栀子的甜香。

沈芷衣背对着姜雪宁,望向墨蓝天际那一轮缺月,环视周遭,过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却并无多言,只是倾身捧起树下一抔松软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

然后将这抔土放入她掌心。

说不上是轻飘飘,还是沉甸甸。

她想姜雪宁笑,一双眼灿若星辰:“宁宁,别去送我。待得他日,燕临率大乾铁蹄踏破雁门时,带着这抔故土,再来迎我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

酉正二刻,沈芷衣再不停留,从那一线明亮的宫灯旁边走过。

等到她身影都快消失,姜雪宁才跌跌撞撞往前追了几步,可眨眼黑暗中已什么都看不清了:“殿下,我向您允诺!”

那嘶哑的声音撞破了黑暗。

殿下,我向您允诺——

他日铁蹄踏破雁门时,我将带着这抔故土,迎您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我向您允诺。

第169章 亲吻

滴漏声声。

郑保今夜当值, 总觉心神不宁,待得辅臣们与皇帝关起门来议事,他才悄然退出。

回到偏殿, 门角里一个小太监冲他摇摇头。

郑保心头便骤然冷下。

通往顺贞门必经的宫道上, 重重守卫的身影叠在宫墙下,黑黢黢发暗的一片。

萧姝等得已有些不耐烦。

张开落网这么久,却不见猎物来投,便是最耐心的猎人只怕也不免要犯几声嘀咕。

她正要找个人来再去探探, 问个清楚,一错眼却看见先前派出去的那个机灵太监快步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萧姝立刻问:“人呢?”

那太监跑得气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来了, 可, 可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萧姝眉头一皱,便想问怎么不对劲, 然而前面原本安静的守卫中却忽然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她于是将目光一转。

这一下再不用那太监解释,她已看了个分明——

御花园方向那头走过来的,不是她张网等着来投的姜雪宁又是谁?

只是与平日实在大相径庭。

完全没了人所熟悉的灵动与狡黠, 人虽走过来却像根木头似的, 手脚是木的,心魂是木的,连那一张五官精致的脸上神情也是木的。一双本来纤柔白皙的手却紧紧捧着一把脏污的泥土, 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搭理似的渐渐近了, 仿佛被人抽了身魂,只余下这一具行走的躯壳!

这一刻,便是萧姝见了她这骇人模样, 也不由心惊片刻,震了一震, 随即眉头却狠狠地拧紧了。

她朝她身后看去。

再无一人。

她只觉事情似乎并未朝自己料想的方向发展,先给旁边的太监打了个眼色,让人把姜雪宁拦下,又吩咐距离最近的守卫道:“去顺贞门看看。”

太监过去拦人。

姜雪宁的脚步才停下。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那座御花园里走出来的,人也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抬起头来瞧见这太监,只见得对方张嘴,有声音入耳,却根本无法分辨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直到萧姝走进她视野。

其实这时候,萧姝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今夜最期待的事情不会发生了,可越是如此,才越使她对眼前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孔心生憎恶。

她问得直接:“暗推和亲之议要我替沈芷衣的,是你么?”

姜雪宁回得更直接:“那玉如意一案以逆言陷害我的,是你么?”

萧姝道:“你说是,那便是。”

姜雪宁便也道:“你说是,那也是。”

两人面对面立着,四目相对,竟是谁也不肯相让。

只是萧姝阴鸷,姜雪宁冷寂。

一者是已将对方视作了自己此生的仇敌,另一者却忽然超然于其上并不十分在意了。

萧姝轻而易举便察觉出了她对自己的蔑视,瞳孔微微一缩,道:“是人皆有自己的命数要赴,你出身不如我,心计不如我,我竟不知你也有看不起我的胆气。”

姜雪宁只觉可笑。

甚至她上一世都没觉得萧姝有这样可笑:“往日我也曾想,你这样好的出身这样高的本事,比公主殿下是不差的。可到今时今日,此言此行,她是天上的皎月,但有三分清辉落在身上,都觉快慰;你不过地上的灰尘,便踩过去,我都嫌脏了鞋底。”

萧姝沉下脸来不再言语。

瑟瑟风隐约呜咽。

姜雪宁捧着那土,仿佛捧着什么爱物,只看着她慢慢道:“我原未生害你之心,你却因忌惮构陷我在先。萧姝,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你若执迷不悟,报应终究会来,只争个早晚。”

萧姝冷笑一声,根本不信。

姜雪宁却知这是自己对这位前世宿敌最后的尊重,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她都不再多言,抬步欲去。

“站住!”

萧姝目光闪烁,竟是直接出言将她拦下。

“深宫禁内,你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纵然你是本宫昔日同窗共读,值此非常之时,本宫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不得不谨慎些。来人,先请姜二姑娘慎刑司稍坐,问明白再送人出宫!”

左右守卫立时逼近。

姜雪宁听完她话便明白了:不管今日她是不是真带了公主出宫,对方都有借口将她拦下,纵然找不出证据来,留她一宿也足以让她吃尽苦头,说不准再发生点什么非常之事……

一如玉如意一案时的伎俩。

何况她眼下这副尊容,谁能不怀疑?

只是正当那些守卫便要将她围拢制服之时,另一头宫道上忽然急急地响起一声:“贤妃娘娘且慢!”

萧姝眉头顿时再皱。

姜雪宁抬目看去,竟是郑保疾步而来,到得跟前儿来时不卑不亢地一礼,匀了口气儿道:“娘娘,圣上那边议事方散,谢少师听闻姜二姑娘尚未离宫,特着来请。人这会儿在宫外候着,您看?”

谢危?

萧姝身形僵了一下,锋锐的目光钉向郑保。

郑保始终恭敬肃立。

宫里面谁不知谢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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