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地,沈子昭的眉眼渐渐伤寞下来,浓浓地泛着哀愁。
雁城一战,好辛携曾经部下甲羽红缨军抵挡蛮族二十万大军,以少胜多,生生将蛮族铁蹄挡在雁城门外,这是越国迄今为止没有过丝毫先例的战役。在这场战役中,好辛重伤,在见到沈子昭的一瞬便昏迷失去了意识。那一幕血腥残酷的场景,生生地印刻在他灵魂中,成了无法忘却的痛。
沈见朝眨眨眼:“皇兄,你怎么了?虽好辛重伤,但有我给她准备的这些灵丹妙药,就是半死的人都能给他救回来!你就拿着吧!”
沈子昭缓过神,“啊”了一声,笑道:“方才……我只是想富贵和白宝有没有带上车。”
就见马车帘后轻轻探出一只手拂开车帘,车上女子轻笑声脆而快,探出脑袋:“沈见朝,你当姑奶奶身子骨纸做的呢?赶紧把你这些破烂玩意都拿走,放在车上我都嫌重!”
沈见朝这辈子与她就是个互相呛嘴的命,当即便燥了:“又没放你身上!你嫌什么重!”
“马儿嫌重啊!”她故作严肃,刁蛮任性的模样,丝毫没有这个年龄女子该有的稳重沉寂,又喋喋不休道,“马儿东奔西走,原本就够累了,你又一直给它增负,我若是马,早两蹄子把你踹一边了!”
说着,她一把拉住下面站着的沈子昭,把他带上车上,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们走了!若再待下去,怕是明天才能启程!”
战事告终,山河安定,帝后退位归隐,桩桩事件提起来都是值得一乐的美谈,好辛眉眼间也染上喜悦的色彩,沈子昭之前倒没发现,她也有这样泼皮的一面。
于是便也笑起来,正经地拂开帘子对沈见朝道:“天下便从此交给你了,沈见朝,别让我失望。就此告别。”
直到两人的马车走出老远,沈见朝挥别的手才缓缓放下,慢慢说了句:“……就此告别。”
马车上,金穗银雪一豹一猫趴在好辛脚边,一阵子没与她亲近,个个都黏人得很,反而开始争起宠来,两兽打得不亦乐乎,最后闹累了便趴下小憩。
好辛顺着它们的毛,对久久沉默的沈子昭道:“这回看到了吧,都带上了。”
“……嗯?”
“你不是因不知有没有带上它们而忧虑吗?”好辛坏笑,身子一斜,软骨头似的缠上沈子昭的腰,“怎么?难道还因为点别的事情?啊……让我来猜猜……”
他凝视着她俏丽的眉眼,心速渐渐放缓。
雁城之战后,他守着整日昏迷的好辛,几乎熬枯了身子,却都敢不相信,命运这次还会站在他这边。
好辛没死。九虞血泉花充分地滋养沁润了她的身体,生生把她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此刻她的肌肉心脉韧性大大强于曾经,转醒的第二日便能下床走路,第三日几乎就是活蹦乱跳了。
失而复得往往都是巨大的惊喜,沈子昭便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让位之事,打算带妻子远赴山野。
只是……
他一想起子母蛊所带来的梦境,忽地竟也分不清此时眼前究竟是不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象了,他害怕在梦境之外,好辛早已死在了雁城的战场上。而眼前的一切只是他疯魔般的臆想……
于是他只好伸手把她牢牢锁在怀里,好能真实地证明,她是真的,她还在。
好辛的猜想已经有了结果,她狡黠地笑,学他的心里话:“怎么办,不知道眼前的阿辛是真的还是虚幻的,怎么办,我是不是也处在梦境中呢,会不会她早已战死在了战场上,眼前这个女人是谁,我不认识……”
沈子昭脸上浮上一层红:“胡说。”
好辛一把揽过他的脖颈,双臂搭在其肩,对视片刻后送上一抹柔软的香吻,恶劣地咬了一口他唇瓣:“怎么样?疼不疼?疼就对了……哎!”
她就这样被压在马车柔软的车座上,对方低头亲了亲她眼眉,一触即分,起先好辛觉得这人眼神很愉悦温柔,后来却渐渐升起一股幽深的欲/火。
他这样说:“调皮就得接受管教。”
于是好辛最终还是吃到了调皮的恶果。
此去没有目的地,总归就是要远离京城入某处边郊的山村,具体位置还没确定,具体时间亦未商榷,两人就这样匆匆启程了。据沈子昭所说,他们对于日后居住处要严挑慎选,那里必得是一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宁静安和,适合静养才行。
对于好辛的身体状况,这人总是心里不踏实,索性此刻他们都闲云野鹤,云游在外,她便顺着他了,直到他彻底从那场战役的噩梦中缓过神来。
马车行至京城外的山郊处,好辛让停车。拽着沈子昭一起下车,在一处空旷的土地中寻了一处坟岗,石碑上是她父将的名字。
两人虔诚地跪拜,好辛一语不发,只凝视着碑上名,在泪光快要夺眶而出之时,道了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女儿亦寻得良人,父将可以安息了。”
随后好辛又建了几处墓碑,陈珏、杜天涧、李章、张宣烨,刻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是罗之乐。
她轻轻道:“她是个好姑娘。”
沈子昭亦道:“嗯。”
好辛:“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沈子昭便道:“我本以为是她入后宫的那日,不过仔细再想想,似乎不是。”
好辛洗耳恭听。
沈子昭却说起另一件事。
他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迷失在沙漠中、被一位红衣胡姬所救的青年。
好辛说记得。
沈子昭问:“你还记得胡姬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
“……久病不愈,气息奄奄,她因为用妖花救人,牺牲了她自己。”
“被她所救的人最后忘记了她。”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齐齐为眼前的墓碑跪拜。
好辛眼神坚定:“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罗之乐。她不是什么胡姬,我们也没有在沙漠相见,她只是她自己。”
长叹一声,她道:“我们会好好活下去,带着她的那份,带着在场所有死去的人那份。”
如果有人可以为余芷音吃下母蛊,她便能活下来。如果陈珏或杜天涧吃下妖花,或许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好辛是幸运的,有一个肯为她吃下母蛊的沈子昭,有愿意以自己生命系她生命的人,她更幸运的是,往后可与爱人长相厮守。
沈子昭“嗯”了一声,两人正欲回到马车。好辛眼神一瞥,看到远处一抹翩跹的白影,便停了下来。
赵娥永没有穿宫装,而是一身缥缈白衣戴斗笠,手执一柄长剑,宛若江湖女侠,走到两人面前时,将眼前的纱翻起,平静地看着他们。
好辛就问:“你来送我们的?”
“不是。”她轻声道,“我只是来告别,我要走了。”
新皇继位的第一天,便来到了她的宫里,深情款款,要纳她为后。
大越虽没有明文规定,皇帝退位后的妃子要入太庙,但人人心知肚明,沈见朝这番做法自古无前例。
赵娥永拒绝了他,自请削发入庙庵,从此青灯伴古佛。走之前,来与好辛沈子昭两人告别。
三人相互寒暄几句,赵娥永眼中却渐渐浮起了水雾。
好辛道:“哎……你、你别哭啊……”
她轻笑道:“好辛,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觉得她们真的很相似。
好辛曾经愿为沈子昭征战八方,她曾经也愿为沈见朝囚禁深宫。
分明都是无法割舍的深刻的爱,她又却与眼前这个姑娘全然相反。沈子昭为了好辛放弃皇位,沈见朝却为皇位放弃了她。
赵娥永轻声笑,随即笑声越来越畅快。
赵娥永是否知晓好辛已经发现了她和沈见朝的关系,好辛并不确定,但还是安慰了她,说了几句闺中密友间的体己话。
整理好心情后,赵娥永说道:“胡言乱语罢了,好辛,你知道吗,这几年来,我从未觉得有如此轻松愉快。”
好辛便不再提起沈见朝,而是讲起了她那位谋划天下、剑法卓绝的老师父。
她道:“我虽从未见过这位尊者,但有幸偶然听过他文章中的几句话与思想,先前不以为意,现下感触颇深。”
为将者,心系天下,大善八方,天下民众皆是。大杀八方是凶将,大善八方是良将。虽百般兵器武艺傍身,却并非要用他们去攻打天下。将是为了守护,而不是为杀人而杀人。为了守护而挥动的剑刃,是为将者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