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昭也不抬眼看她一眼,手下翻奏折的动作丝毫不停,开口便质问道:“怎么回事?”
“啊?”
“你的伤。”凉如细雪的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他口中吐出,横亘在脸上的伤痕十分明显,看得好辛有些坐立不安地挠挠脸颊。
原来不是说朝上之事。她打了个哈哈道:“从蛮人手中逃脱不易,脸毁了就毁了吧,毕竟是打仗的粗人,又不是小女子家家,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声音越说越小,她垂首不敢看他,毕竟是好辛自己遭的伤,如今却要沈子昭承担,想想对方应该确实不是滋味,良久对方未语,她悄悄抬头看他的反应,沈子昭死死地盯着她,面无表情,整张脸仿佛被板子压过,又臭又硬。
她的陛下又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子昭:我家将军怎么是个傻子呢。
第5章 出宫(1)
好辛她曾不知道,沈子昭的眼睛在那次征战中受了伤,在军营中刚醒过来时,一睁眼便是一片模糊的灰,仅能看出人影的一点轮廓,认出是谁尚且困难,妄论这人身上有什么伤痕。
在好辛去上早朝这段期间,沈子昭才有时间和机会对着铜镜打量这具身体上的伤,发现有旧伤,也有新伤,有的深有的浅,交错不一。脸上的伤暂且不是最引起他注目的,手腕的那个看似是牙印的伤才是。
说是牙印,却比寻常牙印深,比刀剑更狠,像是被猛兽恶狼咬了一口般。
沈子昭轻轻抚摸着这道丑陋的伤痕,沉默了。面对好辛归来时仿佛面对猛兽恶狼的眼神,他实在忍不住,才问出了口。
可——他哪里不知道真相呢。
而好辛却不懂了。
她……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怎么陛下又生气了呢?
她好歹是曾经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灭绝师太,怎么在沈子昭面前怂成了个球?!
沈子昭盯她盯得心累,长长地喟叹一声,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你……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说罢,他伸手翻掌,腕子上的一条结痂伤疤从宽大的袖间露了出来,沈子昭深深地盯着她:“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好辛只看一眼,便说不出话了。
“阿辛。”他慢慢地站起身,欲言又止,轻咬下唇,抬手搭上她的肩膀,“我虽是君,你虽是臣,可有一点,你得知道。”
好辛道:“什么?”
沈子昭道:“我是男人。若我连我的……将臣都护不住,又如何能去护住家国天下万里河山。这些事情,不是你能承受的。”
好辛低下头,不作声。心里却道,沈子昭就是在放屁。
从上辈子便是,她早就认识到了,她与沈子昭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世间的道理便是这么个道理——她是女人,便应该做女人应有的本分,绣绣花,画画鸟,喂喂鱼,未来嫁人生生孩子,若生在朝臣家,便是政治拉拢的棋子,仅此而已。
殊不知,在她心中尚有一腔无法被女德女贤磨灭的热血,她的信仰是她的家国、她的君王,为此肝脑涂地,马革裹尸在所不惜。她曾经用她的生命坚守信仰,支撑她一生的夙愿。
可这信仰对于沈子昭来说,竟一文不值。
他也根本不懂。
大猪蹄子。
——好吧,既然她的君王都觉得她不必一厢情愿,她就只当自己的真心喂狗了吧。
重活一世,本想和沈子昭好好相处,不求做什么真心之友,好歹也得把这些从上辈子就纠缠而来的心头刺剃掉才行啊。
好辛虽心里别扭,嘴上还得把今日早朝的各种奏情禀给沈子昭,结果沈子昭被一句“都记下了?有没有忘了的?”噎在了喉间。
虽说她是个只会动粗的武人吧,但看起来真的像个傻子吗?
沈子昭轻笑,殿门下一刻传来轻叩之声,正是洪公公的声音:“陛下,殿外……好老将军在殿外等候,想面见陛下。”
沈子昭八成猜到这位老将军想要做什么,便小声对好辛耳语。
好辛扬声道:“你回禀老将军,好辛将军今日自然会安全回府,让老将军安心回府等待便是。”
沈子昭眉毛轻轻一挑,屋外洪公公安分地没了声音,他对她道:“你回来不久,心里必定记挂家里人,关于移换身体之事,可想告诉老将军?”
好辛想了想道:“不可。父亲为人古板刻迂,就算讲了,他半信半疑暂且不说,万一这秘密暴露,对陛下和我国的名誉都有害无益。”
“老将军很思念你,既然现在知道你没死,定然想见你急不可耐,孤……便替你回一趟将军府吧。”
好辛愣道:“陛下……”
“有个条件。”沈子昭微微一笑,抬手拿起一盏茶杯,翻盖发现茶水空空如也,好辛识相地给他续茶,他道,“你在宫里注意应变,步步为营,莫要暴露,过段日子我自会再找机会入宫见你。”
“是。”好辛温顺地点头,又道,“不过陛下,臣还有一惑,您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会又趁人不备进了寝殿呢?”
沈子昭用茶盖轻轻刮杯壁,吹开浮叶,慢慢道:“据我推测,我与你应该是同一时醒来的。”
好辛:“啊?”
想想也确实有些心酸,沈子昭从好辛的身体上醒来后,发现整个人就躺在了棺材里,一边注意着周围是否有人,一边推开棺盖透气,足足等到深夜,四下无人,才敢从中出来。
“然后一路遮遮掩掩,东躲西藏,常年习武之人就是不同,你这副身体轻如飞燕,趁人不备溜进皇上寝宫丝毫不是难事。”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陛下。
好辛眯起眼睛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道:“臣明白了,陛下在棺材中躺了一整天实在乏累困倦,回到寝宫下意识便上了榻,也没注意榻上是否有人,全凭感觉睡下去了。”
这话语说得凉凉,沈子昭嘴角微微上挑,不置一词。
她问道:“既然承诺‘好辛’今日便会回府,陛下打算如何在白日里溜出寝殿呢?”
简单。
沈子昭轻笑附耳说给她听,好辛听过面色颇有一丝碎裂:“……这样没问题吗?”
“去吩咐便是了。”
好辛心有余悸地出门唤洪公公,把沈子昭与她说的交代下去,便再次回殿内,站在沈子昭身侧等待。沈子昭让她落座,她放心不下,问道:“真的没有问题吗陛下?”
“罗之乐是孤在宫内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你暂且放宽心,若现在她不能帮我们,宫里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
好辛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
好,整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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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朝中风云诡谲,尤其摄政王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朝臣分为两派,一派维护沈子昭,一派拥立摄政王,身为妃嫔的罗之乐是当朝丞相罗建树的女儿,罗建树是忠于皇上的一派,罗之乐的立场毋庸置疑。
话说回来,今天上早朝时她并没有看到罗建树,听说是染了病在府中修养。
好辛默默在心里思量——她的将门家族好氏素来以家国皇室为主,自然也是忠于沈子昭的,可也有些不同,好家不爱牵扯朝中局势,若未来君王换位,好氏依然会支持新君王。
所以好辛其实对朝内局势了解不是很多,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外征战,不知摄政王这几年在朝中做了什么手脚,竟锋芒如此之盛可与当朝陛下比肩,她所知的仅是,当今太后赵氏是沈见朝的亲母,而沈子昭只是一个养子。
思索之间,门外已然传来传唤声,洪公公细声细语地道:“陛下,乐妃娘娘来了。”
好辛与沈子昭交换了一个神色,道:“请她进来吧。”
殿门缓缓而开,鱼贯而入两列宫婢温婉垂首而入,各个白衣广袖,轻纱遮面,飘然若仙,各手执一把舞扇,腰肢手臂绵软,拥簇出一位红衣金簪的女子,墨发三千高束,露出细长白皙的鹅颈,朱红舞裙上绣有金鸾,随着她起舞的身影翩飞。
罗之乐娇嗔一笑,三千风情耀目夺人,吊梢的凤眼轻轻上挑,以石黛措出的细长的眉,唇上匀开朱红的胭脂,衬得左眼角那颗朱砂泪痣都平添三分妖艳。
看来是特意描眉画黛前来。
曼妙的姿态在罗之乐身段间蔓开,好辛手中握着茶杯,斜睨沈子昭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