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位兄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墨水虫,爱文成痴,还是个邋遢鬼。院子杂乱无章,却不耽误杜天涧在其中凹造型,他似是等她许久,一手拄树,一手靠头,一副没正经的浮夸模样。
“阿辛~你来啦~感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只需要感受到哥哥对你的爱便足够了!”
杜天涧今日还特意刮掉了胡须,衣衫也板正不少,应是好好打扮了一番,配上他那张人神共愤的脸,足以让世间的女人皆神魂颠倒。
好辛把整个装着衣物的箱子都搬了过来,开门见山:“你明知道我从不用胭脂和饰品,赶紧拿回去退掉,把钱分还给将士们,以后别让他们集资买这些东西。”
“还有,既然现在见到你了,我就直接问了,今天我去了禁卫营,遇到了你主子沈见朝,你告诉我,兵部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你,究竟为何依靠沈见朝那厮?”
任由着好辛絮絮叨叨数落着,杜天涧脸上的明媚笑容逐渐凝固,变得面无表情。
“阿辛,”杜天涧凝视她,缓缓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不服别人觉得你是女孩子就不应该习武,当时所有反对你学武的人,对你冷嘲热讽的人,你都拳打脚踢,把他们揍了回去,从此就再也没有人指指点点什么了。”
好辛更加怒气冲冲:“所以?”
走上前,杜天涧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起……逃避了你这么久,哥哥早该跟你讲的——哥哥不过是选择了一条与众人所期盼的背道而驰的路。你知道的,我向来也是这样。”
“这不一样。”好辛直直地盯着他,“这是家国大事,你这样做就是不忠于皇上,不仁不义!”她绕过面前的杜天涧,无视杜天涧的阻拦,捧着箱子撞开他的房间,把东西还到他的桌面上。
“阿辛!你、你……先出来!”
好辛一挑眉毛,道:“以后别再为我破费了,赶紧把这些东西退回……”眼风一瞥,看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被一桶凉水迎头而来。
牢牢地注视着那东西,失了神般慢慢走上前,震惊到瞳孔细如银针,嘴唇翕动着。
“这……这是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压抑无声的杜天涧,沉默了片刻,痛苦地质问道:“杜天涧……这是什么?!”
他狠狠地别开眼,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如墨般的眸子轻轻颤动了一下,慢慢地道:“阿辛……你先出来吧。”
好辛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慢慢地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面前的,是一个灵牌,杜天涧偷偷立在房中祭奠的灵牌。
灵牌上的名字,是一个他们都很熟悉的人。
好辛曾经的副将……陈珏。
-
陈珏死了。
死在了蛮族的战场上,与数万军队的弟兄们一起,尸体被被埋没在层层的断壁残垣中。肉身被秃鹫吞噬撕咬,最后化作森森白骨,世间便再也没有他这个人。
一瞬间巨大的信息如洪水一般侵扰她的脑子,好辛头痛欲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愣愣地道:“不会的……不会的呀,陈珏他……根本就没有上蛮族的战场啊……”
她记得很清楚,讨打蛮族时分明是她独自带兵,整支军队都折在了蛮族的诈降中。只剩她一人带着沈子昭逃了出来……
这段记忆太过清晰沉重,太过可怕,曾不止一次入她的噩梦。
沈子昭之前似乎也在他面前提起过陈珏的名字——说是卷宗上记录着对蛮之战中陈珏的死亡……当时她将信将疑,本想找机会日后查探,没想到现在真相就突然在她面前血淋淋地被揭开。
——为何陈珏的身死,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杜天涧!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眼看着好辛快要进入疯狂暴走的状态,暴躁地抱住脑袋,杜天涧急忙摁住她:“阿辛!阿辛!”
“阿辛!听我说!”杜天涧大大的喘息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件事情现在应该说可能接受不了,你在上次对蛮征战中受了重伤。现在才回想起来,这事不怪你……”
再说话时,他声音中带了哽咽:“只要……只要你把他的名字带回来,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轰然间,无数声音涌入好辛的脑海。
“请你把我的名字带回去……”
“将军,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守住这里,我做到了。”
如血殷破的战场,残阳的余晖,冷风与瘦马,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那是死人的世界。
一瞬间巨大的信息如洪水一般侵扰她的脑子,她战战兢兢,不敢置信——此番事宜实在有点超脱她的认知,似在白字黑字写好的书页上平白填上了血红的一笔,那分明是不存在的一笔。
天光乍破般,好辛头痛欲裂,缓缓道:“我不信。”
杜天涧凝视她,慢慢道:“阿辛,你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自欺欺人’。”
“我不信。”她仍固执道,“陈珏在哪儿?我去寻他,我要亲自把他拽到将军府上来,当面问他。”
说道这,好辛竟迫着自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用牙抵住舌尖:“定是你们一起来唬我的。”
“从前……你们两个就经常一起唬我,这次还想得逞不成?”
她抓着杜天涧的手慢慢无力地垂落下,背过身去,看似瘦小的肩膀轻微抖动,仿佛压着什么沉重高山。
-
没有尸体的坟地,只是一屋狭小空间中台上的牌位。
烛光幽暗,四周寂寥,陈珏的灵牌安置在祭台的正中央,杜天涧看着它,似是目光灼灼,又似是散涣木然,面无表情,一时间竟读不出他的情绪。只是两人皆被浓浓的一袭无力哀伤感侵扰罢了。
好辛慢慢地跪下身,点了三支香,动作迟缓,拜了拜她曾经的副将。
杜天涧听见她道:“抱歉。陈珏。”
好辛深深地看着那冰冷的灵牌,又道:“我食言了。战场上的兄弟们,我没能将他们的名字带回来。”
她甚至已记不得究竟有多少将士身死他乡,怀揣着怎样渺茫的希望,用无数条性命换了她一人踏回鬼门关。
她忘记了。
“对不起……”她微微抽搐着身体,指甲抠得手生疼,偏偏流不下一滴泪来。
杜天涧搂过妹妹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背部,眼中流露着某种柔软而温和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灵牌。
那人的清冷的音容似还在他记忆中浮现,少年不爱笑,可一笑起来,万籁俱寂,是杜天涧最深刻的记忆,挥之不去。
他笑了,浅浅地一弯唇,露出一对漂亮的梨涡。
——于是杜天涧也跟着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
第26章 斯人
将军府的夏日,经常有蝉趴在树上聒噪着,喋喋不休,要么是一节一节的褐毛虫,要么是张牙舞爪的独角仙,树下的绿荫处,是不多的少虫之地,年少时的杜天涧最爱躺在那里,然后用铜钱或者石子打趴在树干上威风凛凛的鸣蝉。
“阿珏啊,你说这人尚且只有男女两种分类,凭什么这夏天的虫子这么多种多样的?”铜钱一落,打掉一只蹬腿抽搐的独角仙。
靠在树干上站立打盹的陈珏抱着长剑,衣袂飘飞,用模模糊糊的鼻音道:“就你问题多……下午还得跟着老将军学剑呢……我等好几天了……”
“哼,剑痴。”杜天涧犯贱地吹口哨不让他睡,“你跟我那武痴的妹妹倒是绝配!可惜呀~人家三天两头就爱往宫里跑,找什么小殿下玩去!哼,什么殿下,能有本少爷好看吗?”
陈珏不说话,但杜天涧知道他听到了,这位主儿和沈子昭一个脾性,都是八竿子打不出屁的家伙。杜天涧盯着翠绿的树梢,有感而发,仰天长啸道:“盛夏万阳暖,于我树下凉……”
一首《颂夏》便创作出来了。
在杜天涧看不到的地方,陈珏闭着双眼,风卷起落叶拂面而来,他抱剑的手劲儿放软了些,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傻瓜。”
前往蛮族战场前的那个晚上,挚友两人约好在将军府的后院相见。
陈珏的文采比他的剑术好一点点,轻功又比他的文采好一点点。
“天涧。”他提着酒壶于桂花丛中来,廖影二三,酒壶放置在石桌之上,两人对坐,借着灯光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