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良不知为何,脚底生根一般,任由他手掌握着小脸,她仔细嗅了嗅,檀香气味仿佛将面前这人腌过一般,从里到外呛得厉害。
她忍下不适,摇摇头,撇开那缕浮在表层的味道,檀香味道下面,似乎还有种别的,苦涩却又特殊的气味,她闭上眼睛,细细体会,忽然耳边一凉。
眼睛猛地睁开,金质面具近在眼前,一双诡谲深邃的瞳孔直直的对上她惊慌的眸子,顾绍祯修长的手指正摸索到她耳后的银钩,只要往上一挑,面纱滑落,她便无可遁形。
当她露出真容,该是怎样一副神情?愤怒,羞愧,或是不安?
顾绍祯只是将手指停在银钩上,好整以暇的勾了勾唇,眸眼含笑,温良良回手压上银钩,连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一同压在耳上。
嗡的一声鸣响,温良良兀的呆住,两人仿佛石化一般,彼此不明所以的对视着。
顾绍祯愈发烦乱,不只是烦乱,心里竟有种隐隐的渴望自某处升腾而起,窜到胸腔一发不可收拾,雀跃着,喧嚣着,叫嚷着,蓄势待发的蓬勃着。
他的手指冰凉,被那一抹温暖压住,仿佛被捂化的冰块,一滴一滴的落下汗来。
“公子,你若看了我的脸,便不能活着走出采薇馆。”
温良良平息了呼吸,松开手绕过顾绍祯的胳膊站了起来。
顾绍祯似乎嗤笑一声,那声音叫温良良猛然想起某人,她放缓了脚步,抱着药匣的手微微收紧,指甲刮着香樟木的匣面,发出呲嚓的响声。
她从容不迫蹲下身去,顾绍祯伸直了腿,由着她解了裤腿,柔软的手指挑开那层湿透的锦缎,酥麻感自下而上传来,他闭上眼睛,咳了两声自恃镇定。
温良良从药瓶内抠出一团褐色药膏,涂在掌心对起来搓了搓,挑眉望着那张金灿灿的面具,轻声道。
“公子,阿芜可否触碰你的膝盖?”
顾绍祯睁开眼睛,他哑着嗓子,含糊的嗯了一声,便觉膝上一热,褐色药膏滑腻的覆在上面,灼烧的热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凉爽温和。
涂完药,温良良以水净手,背过身子对着他,清凉的水一遍遍滤过指尖,她忽然笑了笑,面纱下的脸柔粉纯澈。
“公子,采薇馆的小厨很是地道,不若休息片刻,以清茶漱口,我去下面吩咐一声。”
采薇馆的厨子是金陵城有名的师傅,做菜地道,手艺了得,上阁的宾客多半不缺银子,随手一餐便要数百两,烧票子一般。
途径楼下荷池,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茕茕玉立,或白或粉,宽大的荷叶上滚着几颗圆润的水珠,温良良俯下身子,撷了一支白荷,捧在怀里,微一低头便闻到那股清香生涩的动人。
“静坐莲池香满袖,晓行□□露沾衣,妙哉妙哉。阿芜姑娘,我已有数日未与你抚琴吟诗,每每徘徊在采薇馆,总觉怅然若失。
今彷徨失魂间,不期然与姑娘相遇,可谓苍天怜我…”
顾绍祯撑窗的手指往外一推,扭头看见窗楹上摆的香炉,顺势捡了起来。
温良良从池畔起身,下意识的摸了摸耳后的银钩,低眉顺目福了福身,脚步往后退了半丈。
面前之人乃是三次春闱屡屡不中的秀才,自恃才高,仗着家中经商,便纵情烟花柳巷,不知进取。
他收起折扇,满脸深情的逼近一步,温声告白,“阿芜姑娘,自我与你吃茶论道以后,你便日日在我怀,夜夜入我梦,扰的我寝食难安,唯有一法才能解我困惑。”
温良良心中恶寒,躬身回避,“公子,莫要唐突。”
“阿芜,我要娶你!”
秀才吞下口水,刚要上前,只见凌空飞来一物,砰的一声将他击倒在地,汩汩鲜血沿着额边止不住的淌了下来。
温良良心惊,抬头望去,金质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仿佛得意的笑着,他收回手指,吱呀一声合上窗牖。
秀才抱着脑袋,初一看见血色,立时昏了过去。
鱼贯而入的丫鬟托着佳肴美酒,齐整的站在桌旁,温良良拎着裙角呼吸不稳的跟了上来,甫一进门,便见那人净了手,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坐下后,信手拍了拍身边的圆凳,复又撑着下颌,定定的等她进门。
她顺了口气,行若无事的走上前,巾帕捏着白玉盘盖子,往上一提,嫣然笑道。
“公子,这是馆中一绝,名曰蟹灌黄鱼。”
顾绍祯咯噔一声,后脊霎时又痒又麻,他摩挲着手指,喉结翻滚几下后,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翻腾。
作者有话要说:顾绍祯:吆,一个情敌,被我干掉了,好骄傲。
温良良:鄙视你。
顾绍祯:吆,又来一个,打他。
温良良:坏我生意。
顾绍祯:夫人给我做好吃的。
温良良:过敏痒死你,让你装!
第18章
白玉盘里,一条皮焦肚肥的黄鱼口吐莲花,金色鱼身被浇上一层澄澈的汤汁,润白的鱼肚饱满肥硕,肚内裹着满满的蟹粉,周身完整未损。盖子提起,便见热气腾腾,香满膳厅。
顾绍祯暗暗用中指抹掉脖颈渗出的汗,强忍住喉间的不适,将目光移到旁边的玉盘。
温良良满意的放好盖子,十指纤纤,挑了两旁的玉扣,侧脸弯起眉眼,玉扣松落,湘妃竹编织的顶盖顺势滑了下来,露出一尾未去鳞片的鲥鱼。
“公子,鲥鱼娇贵,离水便死,故而渔夫取江中水一路小心运至采薇馆,趁鱼鲜活之时,以绍兴花雕煨兑去腥,入锅蒸上片刻,鳞片下的油脂便会融进鱼肉,嫩而不老,香而不腻。
四月鲥鱼,最是鲜美,你闻闻。”
她用手作扇,轻轻拂动空气,那抹至纯的鱼香霎时滚进顾绍祯的鼻孔,他的右手藏于桌下,指甲刮出一条条纹路,却依旧淡定自若的点点头。
温良良睨了一眼,接着合上玉扣,将手启了临着的盘子,盘边点了一支九瓣辛夷,色白微碧,盘中卧着一条金色鳜鱼,鱼肉被片成层层碧波,灌了汤汁自上而下靡靡荡漾,宛若鲜活。
“公子,辛夷花开,春江水暖,江鲜胜多。
身至金陵,这道鳜鱼不吃不可。师傅刀工灵巧,自肚皮去掉鱼骨,滚上一层蛋黄,炸至酥脆,将调好的酱汁淋到鱼身,既保留了鱼的原香,又能尝到独一无二的酱香。”
顾绍祯垂着眼皮,后脊的疹子定然起了。他瞥了眼手腕,皙白的皮肤泛起嫣红,他将衣袖往下一拉,掩住之后,忽然抬眉笑了笑。
温良良尚未察觉,又去探身介绍,冷不防腰间一紧,一收,顾绍祯将她往后一拉,一按,温良良便稳稳地落在他怀里,贴着冰凉的膝盖两人几乎没有缝隙。
侍候的丫鬟面面相觑,彼此交换过眼神后,几乎肯定,只消阿芜姑娘一声令下,这位公子便会被抬着扔出采薇馆。
她们激动着,甚至开始摩拳擦掌,暗戳戳渴望那热闹场景的到来。
温良良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探出的手捏着新菜的盖子,她挣了一下,顾绍祯旁若无人的收她入怀,将棱角分明的下巴摩挲着她纤巧的肩膀,慢慢放上之后,哑着声音开口。
“嗯,继续。”
温良良知他有意使坏,便低了声音,斥道,“松手。”
顾绍祯握紧她的细腰,手指略微一动,温良良便立时红了脸,一边拿手握住他胳膊往外拽,一边赶忙看向侍菜的丫鬟,她们仿佛约好一般,垂着脑袋快要扎到地缝里。
温良良知道,她们一定都看到了。
“不松。”
简单固执的两个字,那人说的天经地义,有恃无恐。
“顾绍祯,你有病。”她红着脸,将声音放低到只有两人才能听清,便是有病二字,说的也如同情人间的骂语,没有半点威慑。
“嗯,我有病,否则当初也不会劳烦夫人为我冲喜。”
他的下巴往下压了压,胳膊圈的更紧了一些,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身上的痒。
“你真是无耻之尤。”温良良索性放弃了反抗,脚后跟往后一踩,顾绍祯闷哼一声,默默在鞋中以食指揉了揉被踩的拇指。
“从前你总说我高义薄云,乐善好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翻脸不认人。”
他故意将话引到旁处,温良良便念着他丰厚的补品药材,稍稍起了恻隐之心,可转念一想,银票药材悉数入了冯玉璇的腰包,气又不打一处来,蕴着怒气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