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江照左竟敢在京道上动手,萧远候确实措手不及。但多年开在刀口上度日,他已习惯这般的血腥味,故而心中不算波动太多。
直到他瞧见雨中那渺小的身影。
她发髻乱了,东珠也落了一颗,眼眸红得像兔子,像是一路狂奔至此。隔着雨幕相望,他们都狼狈无比。
萧远候怔然许久,忽然就笑了一下。
下一瞬,一枝幽幽利箭撘弓而起,却正对她而去。他面色一变,拨开眼前阻碍,飞身向前,将她拢入怀中。利箭正好破势而出,精准无误地射中萧远候。
“萧远候!”
绮罗神色苍白,颤抖地抬首瞧他。
萧远候咳出一口血来,,虽然勉强,却仍朝她笑了笑:“……无事。”话落,却又重咳一下,如有去势。
绮罗忽然泪如雨下,语气沙哑道:“我想起来了……萧远候,你说过病好了就陪我玩泥巴的!你忘了吗?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我跟你走。”
话才落,一枝利箭又冷然射来,擦着萧远候鬓角而过。
绮罗神色瞬冷,起身挡到萧远候身前,即便孤身一人,也扬声道:“江照左,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江照左神色清冷,握着一把弓箭,目色如雪地凝望过来。
他薄唇微启,轻笑道:“好一段感人肺腑的情谊。”
他淋着雨,容色依旧无暇,却雪白得仿佛薄纸,下一瞬便能破碎在风中。
江照左忽然道:“陈绮罗,你当初既然骗我,为何不骗得再久些?你让我爱你,又舍我而去,你好狠的心……”
“我没有骗过你……”
绮罗身上落满雨,喃喃道。
“你没有?”
江照左忽然朝前几步,抽出腰间长剑,正对绮罗眉间,眸中幽幽,语气如雪道:“那你告诉我,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你说过什么话?”
绮罗抿着唇,垂下的眼眸泛雾,恍惚不已。
她想起那年江南烟雨,清谈会上,照左被拥于人群中,无暇如玉,温润无双。
天上地下,无一能及。
怎么就变成如今模样呢?
若不是她,陪江照左度过那么一段时日,是否结局,便会有所不同?
江照左见绮罗沉默,以为她忘了,心中一阵恍惚,为何?明明记得与萧远候儿时相遇一事,为何却忘了当初姑苏初见?他心中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她不爱他,并没有错。
可是……
长剑忽然往前一送,离绮罗眉间半寸近。
江照左望着她,语气温和,一字一句道:“……你忘了,也无妨,到了奈何桥边,我陪你一起想。”
绮罗闻言,缓缓抬眸,忽然笑道:“江家照左,你好厉害啊!”
江照左一怔,手中长剑微动,无意在绮罗眉间划开一个小口子。
嫣红的血,好似朱砂,在眉间化开,又被雨水冲落。
绮罗笑眼如雾,语气澈然道:“你方才究竟是如何将那些老学究辩驳得哑口无言的?实在太了不起啦……也教一教我……好吗?”
长剑坠地,蓦然惊响——
江照左清眸怔然,立在原地,无法动作。
原来,她都记得。
这一场梦,是他醒得太晚了一些吗?
江照左沉默许久,神色微白,最终还是轻声道:“……走吧。”
绮罗亦是沉默:“……”
送走绮罗与萧远候以后,江照左还在雨中立了很久。
……
回到江府以后,江照左大病了一场。
病时,悉数回忆纷涌而出,在眼前断断续续掠过。那些旧事,一件件浮上心头。
江照左想起,那年姑苏城外,夜色很美,陈绮罗邀他去看星星,却笑着说他比星星还好看。
他想,她亦是。
那年盛夏炎炎,书院外松林深深,陈绮罗打着伞等他。同窗们笑着推他向前,他面上从容,望着她时,其实心动万分。
清谈会又至,他与老学士们对辩,城中喧嚣,人们对赢家下注。大多人都道江照左虽清名在外,但到底年少,还是远不及老学士们。唯有陈绮罗,压下黄金百两,赌他江照左能赢。
后来,他赢下,却问她:“若是照左输了……”
她抬眸,眼中清澈,满是无赖道:“那我便当做没瞧见咯。”
深巷之中,陈绮罗恶狠狠地踩着世家纨绔的手,道:“谁说江照左攀附权势,故意取悦本殿下了?本殿下告诉你们,江照左那等文人雅士,才不会做这等趋炎附势之事呢!你们给他赔罪!”
江照左望着她,温柔地想:是啊,他从不趋炎附势,他对她……都是真心的。
但陈绮罗太傻了,她看不懂。
她只是在瞧见他以后,慌慌张张地抬起了脚,还严谨地拍了拍那纨绔手上的灰,然后抿唇笑道:“江江江三郎!好巧啊,我在……与朋友叙旧呢。”
江照左轻笑:“……是吗。”
心中却想,其实,她不必掩饰,这样的陈绮罗,他也喜欢。
放纵不羁的陈绮罗,故作矜持的陈绮罗,满是烂漫的陈绮罗……不爱他的陈绮罗。
都很喜欢。
……
江照左醒过来,望着眼前的惟帐,久久缓不过神。
他想,他一定是病太久了,不然,怎么忘了这么美好的记忆呢?
第48章 遇萤四十八
萧远候醒来时,瞧见了朦胧烛灯一盏。那灯雕刻着樱花竹纹,他识得,是公主府里的灯。
再垂眸,便瞧见榻旁卧着小小一个人。
她青丝微乱,缠绕在锦被上,双眸紧闭,眉间微蹙,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萧远候抬抬手,轻轻抵在她眉间。
绮罗长睫颤动一下,悠悠醒来。瞧见萧远候后,恍了一恍,随后眼眸缓缓敛起,泛起了泪花。
“萧远候!”
绮罗扑倒萧远候怀中,搂住他脖颈,哭道:“呜呜呜……你终于醒了!你睡了三天三夜,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萧远候心中动容,抬手摸她的发:“殿下……没有给殿下捏一个泥人,我怎么敢死?”
闻言,绮罗搂着他脖颈的手缓缓收紧。
“我不想要泥人。”
萧远候听见她语气低低,道:“我只要你就够了。”
“……”
萧远候闻言,掌心微拢,抚摸着绮罗侧脸,端详了许久许久。
他目色深沉,像一潭幽水。
绮罗被他瞧得容色微绯,瞪了瞪他:“你瞧什么?”
萧远候垂了垂眸,语气虚弱道:“殿下,江照左射我的那一箭抹了毒,如今毒性发作了……”
绮罗凝了凝眉,关怀问道:“当真?是什么毒,我去唤太医……”
萧远候却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声道:“是春日醉,殿下……”
绮罗:“……”
“你捉弄我?萧远候,你死了算了!”
“殿下,当初我救你一命,如今你要见死不救吗?”
萧远候长叹一声,俯身轻轻吻了吻绮罗。绮罗长睫颤了颤,没有避开。
长帐落下,烛灯摇曳,夜色漫漫又旖旎。
……
“听闻了吗?长公主殿下要嫁去大启做太子妃啦!”
“可不是,听说大启太子以黄金万两,城池数座求娶公主殿下,那场面,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渡口旁,京都百姓们正热切议论着绮罗与萧远候的事。
人群中,却有人不合时宜地说:
“哎?可是江大人怎么办啊……”
气氛顿时沉默起来。
直到一声高喝打破沉默:“快看,大启的船队来了!”
众人又纷纷起哄起来,簇拥着去看大启来接绮罗与萧远候的船坊。
无人察觉,就在渡口旁,一身竹纹织锦长袍的江照左立于缈缈江岸旁,目色清然,望着眼前人。
“你要走了。”
他开了口,语气清雅。
绮罗颌一颌首,风拂起她腰间的同心结,光华潋滟。
江照左垂眸瞧了瞧,轻声道:“与你很是相衬。”
绮罗沉默些许,最后将一枚玉盒递给江照左,抬眸望去,道:“此去一别,不知后会是否有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江照左,你要珍重……”
江照左眸色如雾,唇畔微动,最终却还是淡然一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绮罗的侧脸,随后长袖垂下,道:“走吧……别再回来。”
绮罗一笑,转身踏上了大启的船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