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刀光很冷,追上来的人萧远候识得,是大启的权臣顾丞相。
顾丞相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一声:“可怜。”
他并没有杀萧远候,只是命人将萧远候带走,远远地丢在了大启与大御的边境。
彼时顾丞相身姿冷漠,道:“大启的皇室血脉流落大御,他日若能挑起纷争,也不枉我留你一命。”
原来顾丞相恨大御,恨得这么深。
萧远候望着他,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边境动乱,纷飞的黄沙很苦很苦。
萧远候险些没能活下来。
他跟在难民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御的京都去。听闻新帝登基,京都一派繁华,到了京都,或许就能活下去。
虽然那时的萧远候,也不知为何还要活下去。
在难民之中,他遇到了萧家父母。分明是累赘,萧家父母却在萧远候跌倒时,拉了他一把,长叹道:“可怜的孩子,你爹娘呢?”
萧远候没有说话。
他本来便不爱说话,如今更不爱了。
萧家父母是他的恩人,一路山穷水恶,也带着他到了京都。但苍天之下,他们亦是苦海中的一粟,在京都外,萧家父母终于也病倒了。
蒙蒙雨色,更显凄凉。
萧远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独自沿着官道望繁华的京都去,他捏着一枚玉佩,想着到了京都,卖了它换钱,给萧家父母买药。
无人得知,那枚玉佩是父皇赠与他的,世上仅有两枚。
雨冰冷入骨,模糊了视线,萧远候无意被石头绊倒,跌落泥泞里。
他翻了个身,却没能爬起来。
萧远候想,其实他也有些累了。漫天雨水落下,他缓缓阖上眼,想长睡不醒。
一把玉骨伞却悠悠出现在他头顶,天地间安静一瞬。
萧远候缓缓睁开眼。
那是个锦衣在身的小姑娘,双罗髻下坠着东珠,泠泠切切。
她的眼睛好像琉璃,清澈见底,又些许的空灵。她打着名贵的玉骨伞,垂眸望来,天真不加掩饰地流露而出,认真问道:“你在玩泥巴么。”
有侍从们纷纷涌上来,簇拥在她身侧惊慌道:“殿下,您怎么跑下马车了?”“……这是哪里来的难民?殿下速走,莫要弄脏了衣裳。”
萧远候恍了恍,忽然笑了一下。
他是真的开怀,被她的天真打动。
她天真更甚,在萧远候身侧蹲下,道:“我也跟你一起玩。”
泥泞瞬间打湿了她的罗裳,上面的金线染了污痕,她却似乎不在意。
“公主殿下……”
萧远候隐约听见,那些侍从这般唤她。
他很想动一动,让她起身别弄脏了衣裳,也真的很想为她捏一个泥人,可他太累了,连开口都做不到。
萧远候就摇了摇头。
她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病了,起不来么?王久善,你过来。”
王久善是位御医,被她这么使唤,不悦地冒雨前来,瞧了萧远候一眼后,倒是肃穆了眉眼。
医者仁心,王久善把了把脉,吩咐宫人:“带到我的马车上去,快。”
“等等。”
她却忽然开口,语气澈然,望着萧远候:“等你病好了,就来陪我玩,知道么?”
萧远候还未来得及应下,她又哼了哼,威胁道:“你若不应,我便不让王久善治你咯。”
王久善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她:“……”
萧远候却知晓,她话是如此,但绝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捏着玉骨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在掩饰着她骗人的慌张。
但萧远候没有戳穿,只是点了点头。
她笑了,语气轻快:“说好了,不许骗人,我叫绮罗,你叫……算了,等你病好了,再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小哑巴。”
说罢,悠悠望了他一眼,便在宫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萧远候望着她背影,很久很久。
王久善给他熬了药,他喝下,病好,却并未去找绮罗。
他知道,那是大御的长公主,跟如今的他,不该有半分的关系。萧远候走了,走得不知不觉,王久善给了他一些碎银和药包,他拿着去寻了萧家父母,再没回去过。
后来,萧家父母带着他在杏花村住下。
他渐渐长大,当真没再见过绮罗。
萧远候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若那时,有力气为她捏一个泥人该多好。
直到后来,春日雨落,他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长大了,不再爱玩泥巴了,会嫌弃泥水脏,但爱吃糖葫芦,爱捉萤火虫,爱樱花……
这些,萧远候其实都不爱。
萧远候,只爱她。
第45章 遇萤四十五
从江府出来后,天色渐晚,有雨落下。
长空灰蒙,雨雾淅淅沥沥,大珠小珠沿着青色屋檐接连坠落,没入石缝中,溅起波澜。
江照左听了萧远候一番话,却并未作答,只是情绪难辨地让萧远候走。毕竟当局者迷,便是看清,也执迷不肯放下,事到如今,二人已是水火不容。
长巷中,剑光凛凛,血色翻涌,最后一个江照□□来的死士倒下之后,萧远候拭了拭长剑,眉间有些疲惫。
“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大启的侍卫们劝萧远候道。
萧远候敛敛眸,雨水顺着鬓边滑下。他摆摆手,淡声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你们不必跟来。”
侍卫神色担忧:“可是殿下,那江照左的人……”
萧远候没有说话,一身玄衣落满雨水地走入暗色里。侍卫们只能收回长剑,悄然退下。
……
四年不见,长公主府门前的绿柳好似老了一些。雨幕下,门前寂寥,小侍从正小心地点上一盏灯笼。
萧远候立在门前,抬眸望着那熟悉的青瓦红墙,一身寂寥。
他想起从前,小绮罗撑着的那把伞,好似从天而降的光。又想起四年前,夏日里看萤火,冬日里赏雪,绮罗敛敛眸,点点笑意地唤他——
“萧远候。”
雨幕中,一声清脆声响落下。
“……”
萧远候回神,讶异地垂眸望向眼前的陈时卿。陈时卿打了把小伞,仰首望来,伞面歪了歪,雨珠便啪嗒落在他玉白的脸颊上。萧远候俯身,轻轻摆正他的伞,温和问:
“……你为何出府来了?”
陈时卿乖巧一笑,道:“你好久没来寻我玩,我想你了,便趁着绮罗不注意跑了出来。”
萧远候一顿,心中涌起无限暖流。他垂了垂眸,想抱一抱陈时卿,却又察觉自己浑身已然湿透而顿住了动作。
陈时卿却抬起小衣袖给他擦了擦脸,问:“你怎么不打伞?啊……我懂了,你在玩水么?”
他眼眸忽亮,一把就要扔掉伞:“我也要玩!”
萧远候飞快扣住他的小手腕,替他将伞撑好,无奈笑道:“……我只是想绮罗了。”
陈时卿懵懂地歪了歪脑袋,虽然不解为何想绮罗跟不打伞有何关系,却也不再计较此事,笑了笑,拉起萧远候便往府中去:“绮罗就在家里,你随我来。”
远远跟在陈时卿身后的侍从们,神色忽然一变。
“……”
“小公子,您怎刚出门便又……”
小侍从瞧见陈时卿往回走,笑着开口问道,然眼眸一抬,瞧见萧远候,笑容顿时消失,结巴道:“萧萧萧萧……”
陈时卿瞧了瞧萧远候,又瞧了瞧小侍从。
啊……他忘了,绮罗似乎说过,不许萧远候踏入府中一步。
于是陈时卿用小脑袋思索一番,趁着小侍从处于错愕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拉着萧远候就往府中跑。
萧远候是真的很想绮罗,所以便任由陈时卿拉着走。
行到中庭时,终究还是被拦了下来。是青玉与赵寻,他们同立在廊下,听闻他们已经成了亲。
青玉满脸肃穆,一把抱起陈时卿,恶狠狠瞪了萧远候一眼后,便转身走了:“小公子,你理他做什么。”
“……”
赵寻抱剑望着萧远候,亦是冷淡道:“萧太子,虽然您是贵客,却也不可擅闯长公主府罢。”
萧远候垂了垂眸,俯身行了一礼,低声道:“萧某想见长公主一面,还望通融一二。”
“……”
赵寻瞧见他一身的雨水,目光微敛,却仍旧道:“殿下已经歇息了,萧太子来得不是时候。”说罢,便转身离去,任由萧远候立在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