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没有减速,“塔德元瀑布,是个景点。”
“想不想下车去看看?”
卡洛琳问他,也顺带问后座的人。
然而Tim已经提前给出了答案,“回来还会路过。”
也不是第一次被泼冷水,卡洛琳对此习以为常。有时候她不禁要怀疑,是不是亚洲男人都这样独断。
好在车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卡洛琳转过头,微笑着问:“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下,说:“Jane.”
是上学时她用过的英文名。
卡洛琳自我介绍完后,大约是旅途实在无聊,连音乐也没有,于是又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塞贡旅行。
她说:“我想知道这片土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魅力,人们来了都不想走。”
卡洛琳意识到她在暗示的人是他们,失笑道:“我们是来做人道援助的,隶属于UN,每年外派去非洲的也有很多,都是危险的工作。这些工作如果我们不做,就没有人做了。”
她点头,目光赞扬,“你们很了不起。”
山路上突然冲出来一只穿山甲,Tim踩了急刹,车头贴着山壁停下。穿山甲摇摆着棕鳞的尾巴蹿回了山里,马上没了踪迹。
Tim最先反应过来,转头用中文问了句,“没事吧?”
车上三个人谁也没想到,他做的第一件事会是关心她。
她的手肘磕着了车门,麻了一阵子,她揉了揉,说:“没事。”
Tim倒了一把车,重新开回到正路上,全程绷着张脸,下颌骨利落的像钢笔画出来的一样。
车子开出去一会儿,卡洛琳才感慨道:“这里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不仅仅是因为未爆弹……民间猎民难以控制,买卖野生动物比比皆是,根本没有法律保护,别说动物,人口买卖也十分泛滥,基本人权的保障都是问题……”
世人口中条条道道的约束和广受谴责的罪恶,却是这里的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哺乳动物为生存而捕食,物竞天择,是自然选择,如果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法律,谈什么秩序。
纵使他们的心中有信念,却也清楚,他们救不了世,只能尽自己所能给原住民们的生活带来微小的改善。
他们在日落前赶到了巴色,这里有MAG的办公室和补给站。Tim把人放下后,就上车要离开,她赶紧拉住他的车门,“你要去哪里?”
拉着门把的手没使劲,他说:“你只说搭顺风车,没说要我管你吃住。”
她有些不安道:“我跟他们……没办法沟通。”
“我看你英文说的不错。”
她还是不松手,“我不是你们组织的人,又跟他们都不熟,我还是跟你走吧……”
好像他们就很熟了一样。他没时间跟她耍无赖斗狠劲,甩了个眼神让她麻利上车,心里在讲,如果不是同胞,一定把她扔在半路。
车子往河边的方向开了一段路,停在一栋白顶小洋楼前,Tim下车后,也没跟房子的女主人打招呼,就径自去了后面的花园。
她下了车,看到站在门口的辛万,辛万也看到了她,目光中有些讶异。
花园里,男人跪在榄仁树下一动不动。
“他不是什么都忘了,他还记得阿乐,还记得十几岁时的梦想,还记得在美国学的东西……”
“他只是病了。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冷酷,自闭,拒绝交流……我去咨询过医生,医生说是创伤后记忆信息整合失败,从而激发出了另一种人格,这种情况很少见。现在的他,和98年的他没有区别……”
“可能很难,但是我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其实已经很好了,他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她知道辛万听不懂,可她实在太需要一个人倾诉,说完这些,她对辛万说:“你的丈夫是一个英雄。”
只有这句话,辛万听懂了,因为“英雄”这两个字,她在前来慰问的人们口中听到了很多遍。
辛万握住她的手说:“你的丈夫也是。”
她看到辛万眼中的泪光,看到露台上探出脑袋来的孩子,谁又知道被留下的女人,活得有多么不容易。
两年前,同盟军和果敢武装在缅北对冲,争夺地盘,政府军在背后蠢蠢欲动,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厉荣只是一根导.火.索。
抓捕行动中地方武装殊死一搏,用先进武器与缅军对抗,阿乐所在的那辆押解车被火箭炮击中,车上无一人幸存。直到一年后,果敢武装彻底被缅军打退,才有了对牺牲者的报道。厉荣由缅甸政府由木姐移交给中国警方,而那两百公斤远渡重洋的海.洛.因,和沾过药水的美金,成为检方起诉厉晓覃的决定性证据。厉晓覃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麾下民团土崩瓦解,但缅北的战争仍在继续。
她在新闻中看到了阿乐的名字。
何家乐,1973-2008。
或许没人能矫正这个不公道的世界,但他们始终是这片土地上的无名英雄。
告别了辛万,她坐回到车上去等他。Tim走出来,神色平常,仿佛方才那个跪在花园中忏悔的人并不是他。
第65章 她听她的歌
老挝本地的女队员都由MAG招募,这是一个在老挝成立的组织,致力于消除全国各地未爆弹的隐患,得到了来自联合国人权组织等国际社会的各方援助。Tim则是由ICBL(国际反地雷组织)派来与本地机构合作的,他既是教官,也是队长。
MAG的大本营就设立在巴色。因为自巴色往东的山区,包括塞贡,是整个老挝未爆弹最密集、生存环境最严峻的地方。
大本营有很多提供给志愿者的宿舍,上下铺分男女。他们在巴色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继续出发吴哥。
到暹粒时已经是下午,女队员们背着相机兴致勃勃的在神殿前合影留念。
漫步于古旧斑驳的佛台中,闷热的空气让她的情绪低落。四点半,时间刚刚好能上巴肯山看日落,选择这一路径的游客排成了队,Tim站在队伍的最末,手揣在口袋里。
“我在这里等你们。”
不合群,行为古怪,也不是一两天了。千里迢迢过来,没理由不去看一眼高棉王朝留下的亘古遗迹,平勒带着队员们上山,Tim找了个背荫的石壁靠着。
他随手拽了根生于壁隙中的野草,望着和她一样选择留下的女人,问:“为什么要来吴哥?”
“花样年华里,周慕云离开香港去了柬埔寨,就在这里,他把秘密都说给一个树洞听。”
坑洼的石壁上布满了蛀洞,已不知经历过多少年的雨打风化。她摸着上面的粗糙砥砺,说:“我也想来找个树洞。”
女人,永远浪漫至死,把电影当生命。
他扔掉手里的狗尾草,瞬间就没兴趣和她再深聊下去。
上山下山,至少花上一个钟头。她跟着他离开神殿庙宇,开车去到了城市另一端的和尚庙。
入门处挂着一个英文牌,Wat Thmey(Killing Field)。
她打了个冷颤。
寺庙里除了禅堂外,还有一栋平楼。Tim径直往平楼走去,她跟上,只迈进来一步,就开始后悔。
是一间幽暗的纪念馆,展厅的玻璃下堆满了白骨头颅,密集如蜂巢,这里没有宣传册,也没有讲解,仿佛这是一处潮湿阴冷的地下墓穴。
纪念馆入口处有一本捐献名录,她翻到始页,一个醒目的名字跃入眼中。
Tim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大概是他一整年攒下来的积蓄,毫不犹豫的放进了捐献箱中。
她合上那本名录,咽声问:“你为什么来吴哥?”
他说:“来见证一场审判。”
红色高棉统治时期,整个柬埔寨有三百万人死于屠杀,数量接近于柬埔寨的一半人口。97年,柬埔寨成立了审判红色高棉委员会,03年联合国介入,成立了特别法庭,但一直到今天,仍没有一个人为当时的种族灭绝罪行受到制裁。红色高棉法庭进展艰难,社会成因复杂,需要大量的资金维系,对这个国家来说,是雪上加霜。
善与恶,正与邪,都不再重要。人们坚守等待的不是漫长的审判,而是一个结果,一个人头落地的痛快。
苦难,已深入骨髓,连庙宇里的佛祖也无法。
魏秉义无家无子,他死后所有的资金,脏的也好,净的也罢,都留在了柬埔寨,留给了特别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