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意味不明的笑开,随手推开茶具,站起身围着晨音绕了一圈,像是在计较衡量什么。半晌,才听他说,“也罢,有几分坦荡,不算毫无可取之处。”
皇帝说完,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回头见晨音还跪在地上。手中折扇一甩,鼻间嗤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有点眼力劲儿。就你这样,还想争宠找靠山?”
晨音很淡的挑了下眉,起身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北屋。然后,被顾问行塞了个包袱在怀里。半个时辰后。晨音一身寻常男子装扮,被同样便装的皇帝领着,熟门熟路的出了延辉阁北面的神武门,随行的只有个顾问行。站在京城宽阔的街面上,紫禁宫墙被远远甩在身后。皇帝心情似乎格外愉悦,折扇往手心一拍,笑得三分揶揄,七分浪荡,连帽子上镶的青玉似都在闪光,问晨音,“耷拉着张脸做什么?”
晨音面无表情道,“后妃私自出宫,乃累及族人的大罪。”
“怕了?”
皇帝啧了声,“就这点出息,还敢争宠,朕还当你是个胆子大的。”
“……”
晨音突然怀疑,为满足皇帝自以为掌握全局的心思,刻意装憨暴露自己有争宠的念头,以此换皇帝眼中一个简单坦率的印象,到底是对是错。以前她怎么不知道,皇帝年轻的时候这么能疯的。反正,不管晨音如何想,今日这趟贼船她暂且是下不去了。
第48章
正值为孝昭皇后守制期间,民间街市其实没什么热闹可瞧。晨音手百无聊赖的跟在皇帝后面,看他一路溜溜达达进了东边马市,左挑右选,终于在一家地上马粪最多的栅栏前停下了。晨音捂着鼻子,嫌弃的站在五步开外,看皇帝热烈地与马贩讨论这匹马牙口好,那匹马血统正,顾问行也时不时的在旁帮腔。气氛之热烈,完全不亚于节日宴上,皇帝与百官君臣同乐时的场景。最后,皇帝硬是用比市价低一成的价钱,乐颠颠的买下了两红一白三匹马。晨音:“……”
她一直知晓皇帝奉行节俭,但节俭到这个程度,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见。皇帝才不管晨音在想些什么,把那匹矮一点的枣红马缰绳扔给晨音,“走。”
一行三人,骑马自妙应寺过,从阜成门出城。已经走出了好长一段距离,晨音终是没忍住,回头望了眼圈在寺庙围墙内的妙应寺白塔。然后调回目光,落在前方催马扬鞭的皇帝的身上,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从前的时光太长了,许多人和事,晨音都只余下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唯独这元代传下来的妙应寺白塔,固执深刻,烙在记忆里从未有过半分减色。记得那日,皇帝微服带她去游了某位老王爷新修的别苑,回宫途中,偶经妙应寺山门前。她见天色尚早,不乐意就这么回宫,便借口想去庙里拜拜佛,缠着皇帝下车进了妙应寺。晨音从前是不信神佛的,进了寺庙自然也不会规规矩矩的去每个菩萨殿内磕头。草草去正殿上了柱香,便带着宫女四处闲逛,最后在福墙前停下来,蒙着眼睛摸福字摸了半天。皇帝其实也不信佛,但他还是一脸虔诚的去各处拜了拜。临近宫门下钥的时辰,晨音才在山门与皇帝汇合。当时,山门前还半倚了个须眉花白,袈裟破烂的老和尚。甫一看清楚皇帝的脸,老和尚便出口锦绣,翻来覆去夸皇帝面相贵不可言。可轮到晨音,老和尚却是直摇头,那面色就跟吞了苍蝇似的。晨音自出生起一路顺风顺水,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一时气不过,硬是追着问了半天,老和尚才吞吞吐吐道,“与佛尚有机缘,奈何……”
“奈何”后面到底是什么,老和尚终究没说出来。晨音最烦人吞吞吐吐不干脆,回宫后也没把这一面之缘的老和尚多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向身强体壮的她,自那日回宫后,便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数月,大有一病西去的架势。病得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她糊里糊涂,总在睡梦中听到诵经敲钟的声音。伺候的宫人都当她是病入膏肓糊涂了,只有皇帝记在了心上。下旨她养病期间,京城内外,禁闻佛音。她缠绵病榻了整整一个秋天,直到初雪盖在紫禁城的红墙上,才勉强好起来。等她彻底痊愈,皇帝借口带她去什刹海看冰嬉,特地绕路往妙应寺附近走了一遭,却没进寺门,而是找了处偏僻的地方,让她对着高耸的白塔拜了拜。后来晨音才知晓,在她病重之时,皇帝似是又与那个破袈裟的老和尚见过一面,说了什么倒是无从知晓。那日带她去拜白塔,约摸是有点还愿的意思。后来,晨音依旧不信佛,却意外记住了那座通体涂着白垩的高塔。再后来,皇帝驾崩,亲子早逝,家族落败。苦难铺天盖地压下来时,她孤立无援,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妙应寺的白塔,稀里糊涂拈起了香,信奉了佛。哪怕岁月逆转,却终难抵住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物是人已非。-晨音过于专注,不知何时皇帝已驱马走近她近旁,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花,胯下的马儿应和着打了个响鼻,晨音惊得回过神来。皇帝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斥道,“骑马也不安生,走什么神,不想要这副胳膊腿儿了?”
吊儿郎当的语气,少了在宫内时的端正板肃,飞扬的眉眼活像个纨绔少爷。晨音望着他那张脸,一时间还有些恍惚。约摸是被白塔勾的,不经意间竟又想起了许多关于他的陈年旧事。不知是旧情动人,还是去时光阴如画,晨音眼神不自觉放柔,唇边勾勒丝极浅的弧度。立在六月初的骄阳之底下,整个人似一块被打磨莹润的暖玉,触手生温。她的面皮是真的生得好,倨傲冷艳也罢,温润秀泽也罢,一举一动,都是携着风韵的。哪怕着了身石青男子衣裳,也没掩住羞煞百花之色。皇帝“啧”了声,马鞭甩得虎虎生风,佯怒道,“这时候还不忘给爷使美人计,你倒是把争宠的目的记得牢啊,爷是真给你脸了是不是?”
甫一出宫门,皇帝便随性的变了自称,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晨音知晓他年轻时确实不在意这些礼节条框,了然一笑。左右物是人已非,凡事有得必有失,她早已做了权衡,又何必为一时之感困宥方寸,日子总是要脚踏实地过下去的。念及此,晨音便也有样学样,遂皇帝心意,收起了那些考量权衡、谨慎细致。如从前一般,坦坦荡荡地把皇帝当做常人对待。“我发现啊……”
晨音故意顿了一下,眼神大大方方和皇帝对上,“爷你是真的吃美人计,每次我什么都未说,什么都未做,您光看着我的脸,便能自说自话一大堆有的没的。”
“……”
皇帝怔了一瞬,尔后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晨音摇头道,“怎会有你这般不知羞的女子?”
晨音不以为然,回道,“人乃精血所造,而非木头雕出来的牵线傀儡。若人人都想得一样,长得一样,做得一样,世间岂还有趣味可言?”
“说得好!人往世间走一遭,为名为利,为权为色,最是难得的,却是觅一个‘趣’字。”
皇帝大笑,眉眼飞扬,颇有兴致的上下打量晨音一圈,“今日冒险带你出来走这一趟,不算亏,爷给你奖赏如何?”
晨音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有异意,“奖赏不是直接给,为何还要问我?”
皇帝勾着唇,“这直接赐下去的奖赏,是给一般之人。像你这样的,若东西到手得太过容易,岂不是转过头就丢了忘了?”
“……”
晨音皮笑肉不笑,不想接皇帝的话茬。皇帝看晨音兴致不高的样子,干脆先把奖赏摆了出来,“你我二人赛马,若你能赢过我……”
皇帝微妙的停顿,挑着眉一副等晨音上钩,求着问他的架势。晨音无奈,但确实好奇皇帝会给出什么彩头,遂配合问道,“赢过你,然后呢?”
“赢过我,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靠山。”
第49章
满人自马背上得天下,男女老少,会骑马弯弓的不在少数。晨音身为盛京郭络罗氏这辈人唯一的嫡女,自出身起便得宠非常,养了副飞扬跳脱的性子。幼时没少仗着宠爱,骑匹神气的小红马,缀在几位兄长左右跑马打猎,方方面面不输男儿。更甚者,她还曾悄悄跟在‘离家出走混迹江湖’的二哥道横身后,扬鞭策马往距盛京百里外的盘山红海滩走过一遭。那时正值北方深秋,大捧大捧红色碱蓬草装点的海滩,鲜艳得如同深海里捞出的红珊瑚礁,夺目耀眼。那是晨音有生之年,见过最绮丽活泼的色彩。以至于后来提起‘跑马’两个字,晨音便会想起那片耀目的红。与皇帝赛马时,晨音思绪还停在喧乎的碱蓬草上。不出意外,输了。好在皇帝还算公道,主动提出三局两胜。这次,晨音可不敢再掉以轻心。那日,阜成门外十余里的草场上,一青一蓝两道身影,扬鞭催马,谁也不服谁。直到天上骄阳被余晖霞光掩住,满头大汗的两人才扯住缰绳,顶着同样狼狈的脸,隔空对视一眼。尔后,畅快大笑。早过了三局两胜,也没分出个输赢。这场赛马,更像是无言的发泄。活在的红墙里面的人,不管是站在高处,还是窝缩暗角。总归,各有各的不容易。-那日回宫后,皇帝朝政越发忙碌。大半月里,晨音与他短暂见过两面。两人很有默契,要么论几句算学写法,要么谈谈民间杂事,谁也未曾提过宫外一字。毕竟,不管是皇帝带后妃偷溜出宫,还是皇帝与女子赛马,都不是什么光鲜事。所以,宫中上下少不了猜测,去岁选秀之时被皇帝当众嫌弃的储秀宫偏殿常在,如今为何突然得了皇帝青眼。要知道自孝昭皇后崩逝后,皇帝往后宫走动,除了向太皇太后与太后两位请安外,便只去瞧过佟贵妃与晨音。宫中向来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晨音这才‘得宠’没几日,殿前便一改往日的门庭冷落,不但来往的宫女太监增多了,还有妃嫔上门称姐道妹,其中尤以贵人张氏与秀答应戴佳氏来得最勤。张贵人乃侍年选入宫的庶妃,出生平平,但样貌俏丽,嘴巴讨巧。早些年也得过宠,生了皇长女与皇四女。只可惜,两个孩子都未养大,皇长女三岁上下便夭折了,皇四女则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没的。宫中新人一茬接一茬,张贵人早已成了昨日黄花。听说,自皇四女夭折后,她便再也未曾见过皇帝的面。她勤往晨音这里来,摆明了是想撞撞运气,看能不能碰上皇帝。至于秀答应,则是因为与张贵人同住钟粹宫,为人老实本分,被张贵人拖来作伴的。这日晨起不久,晨音正摆弄内务府送来的两盆矮子松,便听杪春通报,张贵人与秀答应又来了。要说张贵人这人也是妙。见天的往晨音殿中跑,明明是完全不熟悉的人,她硬是能拉拉杂杂出一大堆话题来,聒噪程度与晨音未入宫前养的那两只鹦鹉比起来,也不妨多让。这不,她一坐下,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笑眯眯地跟晨音打开了话匣子,“妹妹大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