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停好车回来的梁立正好看见这一幕——两个人把吴霁心的钱包扔来扔去,梁立猜测两个人在因为谁管钱闹别扭呢,三步并两步走到吴霁心旁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教育吴霁心:“家里都是老婆管钱,你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说完就理所当然地从两人中间抽出钱包,放在林頔手里,用一副给儿子娶媳妇的语气说:“他钱可不少,弟妹您尽管花,想买什么买什么。”
林頔终于忍无可忍,反驳他这句弟妹,“我应该是妹夫。”
梁立干笑两声,表面上打着哈哈,心里却在想:呵,骗不了我,昨晚那动静怎么听您都是下面那个。
大多数时候林頔会跟着他们跑新闻,像交换人生一样体验另一种新奇职业,但偶尔吴霁心和梁立要去阿勒颇,这时候吴霁心就绝不会带他,因为阿勒颇是恐怖组织重灾区,他以前在那里差点丢了命,这种事上林頔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乖乖听话在家里远程处理工作。
社里驻美结果公布的那天吴霁心正好在阿勒颇,他结束拍摄回到车上,点开手机进公司系统看了一眼,果然调职申请被同意了。
他在国内做过四年,驻叙又两年,在国外渡了层金,最重要的是拿过国际大奖,大到整个杂志社没有人能兜得住。他回国铁定要升管理层的,谁也没有料想到这样一个领导预备役会来竞争一个普通驻外岗位,所以最后那一个名额几乎毫无意外地落在他头上。
梁立也是刚刚得知,气得几乎要把吴霁心撵下车:“你这个负心汉!我以后又得一个人边采边录了,我受够了!”
他还没嚎够嘴里就被塞了块巧克力,吴霁心抖了抖手上的巧克力屑,“林頔前段时间刚拿了终身教职,我不可能让他放弃的。”
吴霁心说这话时认真的表情让梁立吓了一大跳,他几乎是一瞬间就问出口:“那你的前途呢?值得吗?”
“值得吗”这句话他原封不动问过林頔,而两周前拿着一盆仙人掌的林頔忽然出现在他家楼下,说他愿意放弃一切。
吴霁心看着几乎要冒烟的梁立,眼里全是认真:“这对我来说是另一种意义的戒烟。”
梁立一下蔫了,他似乎能理解,又没法理解得彻底,最后只能给他比一个大拇指:“吴霁心我真佩服你,无论工作还是感情。”
回大马士革的路上吴霁心把头靠在玻璃上,窗外是和沙石地一种颜色的天空,黄土色,没有云。他漫无目的地看,忽然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店牌上有好几国语言,意思是被神眷顾的戒指店。
吴霁心立刻产生一种冲动,拍着梁立的腿要他停车。梁立还在回味刚刚吴霁心对他说的一番话,被打断思路以后有些焦躁,不耐烦地问他:“你又发什么疯?”
“你在路边停一下,我要下去买点东西。”
“咬嚼起来野蛮文明兼而有之”
出自木心《而我辈也曾有过青春》
木心这个老头真的又酷又飒又浪漫
第78章
梁立停下车,强压心里的不顺,刚想数落吴霁心两句就发现人已经没了,空留一声悠长的关车门声给他回味。
戒指店只有一扇老式推拉玻璃门,除了一对氧化成黑铁的把手,其余地方都粘满了旧报纸,一旦有人推,它就发出吱呀吱呀的陈旧声音。吴霁心小心地推开门,一位婆婆正靠着雕花木头柜子打盹,听到门口的动静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一位年轻的亚洲男人后松了口气,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
婆婆会一点英语,连说带比划为吴霁心介绍店里的东西。吴霁心是她今年的第一位客人,她介绍得很认真,希望这个亚洲男人如她愿买一两件,那她大概会顺利度过这个夏天。
大概是一个人守店太久实在寂寞,婆婆在吴霁心挑东西的间隙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从这首饰铺的历史讲到内战开始,原先专供皇室的首饰在战乱下像破铜废铁一般,甚至不如一块糖值钱。
吴霁心耳朵听她讲故事,眼睛在几个雕花货架上扫视,很快他注意到桌子边角的一对对戒——与现在崇尚简约风格的戒指完全不同,这对对戒通体印着细小花纹,正中间有精细的花朵雕印,只远远看过去也知道工艺复杂。他走过去想看个仔细,发现一个上面雕着玫瑰,一个上面雕着一种他认不出的花。
他指了指那个雕着不明花卉的戒指,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婆婆,婆婆看得出他有想买的意思,卖力地为他介绍那是仙人掌花,这对戒指是他父亲原先做给费萨尔家族的,后来这里沦为殖民地后他父亲才带着一箱箱完工的首饰珠宝逃走了。
婆婆从身后的小柜子里找出一张印有密密麻麻阿拉伯语的黄纸,用掺杂着阿拉伯语的英语为吴霁心解释那朵仙人掌花的含义:将爱情进行到底。
他明明不太懂阿拉伯语,却一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他忽然想起两周前,黑夜里林頔把自己的手指按在仙人掌的刺上,给自己和他画了两道血戒指。吴霁心问他为什么要拎一小盆仙人掌,林頔说它很像你,吴霁心不依不饶,问他为什么要扎自己,林頔说我被它扎一万遍,浑身是血躺在地下还是想抱你。
吴霁心一点犹豫都没有,要婆婆帮他把对戒包装起来了,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百美元的纸币递给婆婆。婆婆对这唯一的客人显得异常慷慨,特意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镶珍珠雕玫瑰的精致盒子,仔细在里面铺好垫戒指的软垫,把两枚戒指消毒了两遍才放进去封盒。
临走前婆婆又在他手里塞了两条手链,她的店在霍乱时代中是个摆设,一整年也卖不出去一两件东西,她宁愿免费送给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愿它们最后在炮火中碎成渣滓与大地为伴。
吴霁心再次推开这扇粘满报纸的玻璃门,玻璃门随即与地面摩擦发出木头与地面摩擦的敦厚的噪音。婆婆依然靠坐在雕花柜子旁,看着离去的萍水相逢的背影,心理默念了一句经文,祝他一切安好。
上车前吴霁心把戒指盒子装回口袋,梁立听到开门声抬头张望了他一眼,问他:“那是个首饰铺吧?”
吴霁心点点头,梁立却一副见鬼的样子:“你们真打算过一辈子?”
“那不然呢?”吴霁心仿佛听了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皱着眉看向梁立。
“林頔遇上你太幸福了。”梁立感慨:“你都不像你了。”
吴霁心右手在口袋里,一下一下抚摸戒指盒外壳上雕花细节,反驳梁立:“你错了,他遇上我太倒霉了。”
他从阿勒颇回来开门的第一眼就是林頔的电脑屏幕,上面是一个文档,写了一半的辞职信。
晚上吴霁心终于忍不住,在林頔编辑那份辞职信时走到他面前,一把合上了他的电脑。與。夕。糰。懟。
“我前两周申请了驻美,结果今天刚下来。”
林頔原本认真盯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忽然被迫落在窗台上,他没有反应过来,看窗外的鸟飞向月亮,才慢腾腾地说了一句:“什么意思?”
“我跟你走,我知道你为了拿终身教职费了多大功夫,你不能辞职。”吴霁心把手放在他头发上轻轻梳理,黑色的发丝划过手指时会带给他一种凉丝丝的触感,他最喜欢这样。
林頔仰起头看他,就这么盯着他的眼睛,什么也不说。
隔了很久,林頔像是终于知道该问什么,才问他:“那样你以后只会报道无关紧要的政客走穴作秀和黄金白银美联储,你不会后悔吗?”
“我想明白了林頔,我只是个普通人。”
吴霁心还在玩他的头发,看起来只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学术造假新闻下面的评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在声讨他们根本不认识的你,但如果我把前因后果和真相发出来,他们又会清一色倒向你,你会摇身一变成为坚守良知的榜样。你看,舆论就是这样,摇摆不定的灰色地带,而我们是制造舆论的罪魁祸首,我们看着真正的恶人为非作歹却束手无策,我们对真相有选择的摘取,甚至把假的歪曲成真的。这是我的痛苦来源,也是让我清醒的理由,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记者,做不了英雄,所以我得放弃。最重要的是,这些都不会比你更重要。”
林頔静静地听,等他讲完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虽然很荣幸,但我觉得这个行业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