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们”指谁就不言而喻了,林頔沉默了一下才接茬,“里面很清静,我难得能有这样一大块时间不去考虑未来和生活,你不要担心我。”
连清听到林頔说的是“你”,心里顿时一阵警戒,他怕是都知道了,于是赶紧转到正题,“我们给你找了律师,你别担心,没准就判无罪了呢。”
林頔却在对面无声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做错了事,从非法实验的第一天起我就该预料到这个结局,这都是我应得的。”
他停顿了一小会儿,忽然说:“连清,帮我留意一下美国的工作信息吧。”
连清愣住了,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口问他:“决定了?”
林頔笑了一下:“这次留下案底了,以后在国内找不到正经工作的。”
连清眼眶又红了,“你放心,我帮你留意。”
两个人说到最后,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吴霁心,连清明白,林頔已经知道了。
林頔知道的那天是进了拘留所的第五天。
拘留所有固定的读书看报时间,那天被分到的报纸正好是新视点创办的《视界月报》,视界月报每月一号发行,内容是前一个月的大事件汇总。
拘留所里的人形形色色,拐卖儿童的、强暴妇女的、组织卖淫的、抢劫伤人的,总之除了林頔没一个有闲情逸致读书看报,除了睡觉吹牛看电视,就是念经祈福赶紧离开这里。
只有林頔喜欢有字的东西,一个人抱着报纸看得津津有味。
当他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忽然被一篇文章的标题吸引。
——《学术特权的显露:学术造假背后的关系链》
刚读完开头,林頔的冷汗就已经冒了出来。石璐璐的大名赫然出现在这篇文章里,而文章里那个“背后不知名的”、“为了晋升、职业发展而背叛学者道德”的原作者,就是他自己。
林頔捏着报纸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强压着内心的不适读到结尾,正当他打算翻页时,忽然注意到了文章末尾的署名。
责编:张宁,吴霁心
电子版首发日期是他被抓的前一天。
一瞬间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林頔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觉得自己哑了、聋了,不然为什么此刻的世界这么安静。
他的身体因为惊吓和恐惧已经抖的不成样子,脑子里不断闪现的却是燕城那一晚的场景,吴霁心那么温柔,抱着他说爱他,说要保护他,说不会再让他受苦了。他全都相信了,他打算不再那样别扭了,打算和他一直好好生活下去,可为什么命运就这样作弄他。
林頔早就被这个世界驯服了,任何一个人这样对他他都不会多难过。但这个人是吴霁心,他狡猾地把自己的过去挖了出来,剥开自己的心,然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捅了一刀。
他忽然就想起了第一天来这里时的耻辱。
拘留所进来前要脱光了全身检查,当他问能不能不脱内裤的时候,工作人员轻蔑的瞥了眼他白净的脸,说:“必须全脱。”
里面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他进来以后全都一脸好奇的盯着他,看清他的脸后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几声揶揄的笑声。
一个老大模样的人问他犯了什么事,当听到非法行医时笑了一下,“文化人才能犯得了的罪啊!”
他在第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感到一只手往自己大腿上摸,吓得不敢动,但那只手愈来愈过分,竟然开始往他的裆部和屁股上摸。
充满羞辱的回忆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林頔心里清楚这时候要保持冷静,但脑子却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吴霁心温柔的面孔和拘留所里耻辱的回忆扭曲着,像怪物一样扑向他。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忽然,林頔“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拘留所里那些个张牙舞爪的人一下安静了,扭过头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这个自己打自己的人。
林頔却像魔怔了一样,一遍遍骂自己。
“违法犯罪,抓你不冤,活该。”
“一把年纪被一个大学生玩得团团转,活该。”
“供吃供喝供住还陪睡,犯贱。”
第47章
从拘留所换到看守所的那天,北京下了雪。
林頔在看守所熬了五个月才熬到庭审。
看守所里都是像他一样等着法院最后结果的人,这里的人每天要么祈祷自己的亲友办到取保候审,要么祈祷自己的律师干过法院的公诉科。
那些在外面体会不到的对生存的期望、对死亡的畏惧、对自由的向往,在这里都被无限放大,赤裸裸横在林頔的面前。
林頔每天浸在人性极恶与悲悯中,早被磨得麻木了,心里的那点情和爱在法律和生存面前根本什么都不算,他甚至开始为以前婆婆妈妈的自己感到羞愧。
知道真相那天的晴天霹雳仅仅持续了一周,他一巴掌把自己打醒了,没什么比好好生活更重要,他再怨再恨也只怨自己恨石泽,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把他送向自己该走的路罢了。
林頔在看守所待得清净,这几个月里他又把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这地方让他彻底变了,甚至以前那些他不愿触碰的、掺杂着悲痛的事,现在看来也没那么能影响到他了。
老实讲林頔真觉得看守所不错,吃喝清淡,既不用天天对着电子屏,也不用天天对着领导,每天神清气爽,连皮肤都变好了。看守所甚至还给他订阅了三大刊,天生读书人林博士被关进局子里还能每天触摸世界最新科学进展,在一众天天打牌度日的抢劫强奸诈骗犯里显得格格不入。
除了偶尔要忍受性骚扰以外,其他方面林頔都很满意,甚至关到后来竟然有点不想出去,他一想到出去要面对复杂的社会就觉得干脆在里面当条咸鱼也不错。
他进来的第四个月进来个新人,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眉清目秀,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违法犯罪的。
他们屋的老大一见到这小孩就知道是个软柿子,大大咧咧地问他:“犯什么事进来的?”
那小孩低着头,怯怯地说了句:“杀人。”
周围顿时噤了声,本来无所事事的林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小孩依然低着头,一副又害怕又倔的样子,林頔看他这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刚刚问话的老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干巴巴的说了句:“可真看不出来。”
原本还被众人隐隐划为“可欺负”行列的新人在第一天就在不知不觉中立了威,平平稳稳过了一周也没人敢来找他的茬。
林頔依然保持每天看期刊的习惯,忽然有一天,那个小孩拉住了他,说自己也想去看书。
林頔瞥了他一眼说:“那就一起去看吧。”
他本以为这个年纪的男孩会爱看武侠侦探小说,没想到那小孩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本不知道第几版的费曼物理学讲义。
林頔惊讶地看了他两眼,照惯例拿了只有自己会看的学术期刊。
他们只看了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林頔没忍住好奇,问他:“你还是学生吧?看起来年龄不大。”
“高中生。”
“为什么杀人?”
那小孩听到林頔的问题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揣摩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这里的人只会问你犯了什么事,好不好欺负,从不会管你为什么犯事,林頔这样明显超过正常范围的询问让小孩有点为难。
隔了好半天,他才说:“我爸打我妈,我把他杀了。”
林頔沉默了。
小孩对林頔很有好感,不像只会吹牛打牌的其它犯人,林頔很少说话,会看他看不懂的期刊,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他见此刻的林頔不说话,以为他认为自己的行径冲动又幼稚,忍不住小声辩解了几句:“报过警,没人管,我没办法了。”
林頔眼眶忽然红了。
为什么那些真正作恶的人没有得到惩罚,反而逼得手无寸铁的人拿起了刀?
他在这里的几个月心都快磨成石头了,这样忽如其来的情绪让他措手不及,林頔平静了一会,难得地伸出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如果能出去,要好好生活,为自己活着。”
开庭前林頔和律师又见了一面,关于案子的细节他们已经谈了很多遍了,律师给他提前打了预防针,他这案子里仅有的几个漏洞都没什么太牢靠的证据支撑,要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