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法不错。”
短暂的沉寂过后,赵珏冷不丁地再度开口,他的声音染着薄薄的雾气,教人听不分明。
“赵爷,您这是在调侃我?”
苏乔慌忙避开了即将交汇的目光,故作轻松道。
“你知道的,我从不说笑。”赵钰此时的语气中,有份旁人难以察觉的戏谑。
“什么意思?”
那一瞬间,苏乔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强撑的笑容逐渐僵硬。
“一板一眼,像是科班出来的。”赵钰看了眼面色已近煞白的苏乔,微不可见地提了提嘴角,特别在说到科班二字时,他还刻意地提高了音量,“你叔叔说他没上过警校,也没去过部队,全是野路子,那么你呢?”
即将被暗夜笼罩的异国他乡,人迹罕至的深山,荒僻的小旅馆,登记入住时的假证…如果他动了这个念头,一早就可以结果了自己,根本不需要说半句的废话,更不用担着风险将自己救离险境。
想到这儿,苏乔反倒没了先前的局促,只见她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半开玩笑道,“我的枪法与那‘野路子’的叔叔,自然是一脉相承。”
赵钰正利落地处理着伤口,左手猛地发力,“叮…”一声,那深埋在血肉中弹壳坠落在地,来回滚动着,染血的坚硬外壁,独楞楞得,兢兢战战。
他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色,贴在额前的碎发,微敞的衣领,衬出刀刻般的侧脸。
那些都是苏乔不曾见过的样子,就如同她未曾想过,清俊的眉目也能与沧桑的往事相交叠…汗水氤氲之中的粲然笑容,馥郁着诡谲难测的甘甜,内里却是晦暗无边的阿鼻炼狱。
赵钰哑然失笑,被低沉嗓音所掩护着的疲惫,霎时间甚嚣尘上,“也对,你可是老周教出来的。”
不染尘埃的皮囊,是寒食梨花的撩拨,雾气昭昭的眼眸,是仲夏荼靡的悸动。色授与魂与,悄然蛰伏。
“赵爷,如果我真是个警察…”
“我他妈在说什么?”
当潜藏于心中的疑问,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苏乔的心不禁漏跳一拍,骤然噤声,可这一切,似乎为时已晚…“我…开个玩笑。”
“我曾经也想做个警察。”话说一半,却见赵钰自嘲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又是缓缓开口,“如果你是警察,记得冲这儿开枪,这…”星星点点的眸子,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深意,满是血污的指尖,正是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紧张什么?”赵钰看了她一眼,笑容竟罕见地升了温,丛生了些温柔的错觉,“不好笑?”
“真的不好笑。”苏乔撇了撇嘴如实道。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此刻七上八下,紧张,不安,亦或是那蛰伏心底长达三年的惧怕…至于惧怕什么?她说不清楚,只觉与先前所有过的诸多情绪都截然不同。
在简单地缠了几圈绷带之后,赵钰起身将染血的衬衫放入塑封袋中,再是齐整地码入行李箱中,顺势自里头抽出件深色衬衫。
苏乔见他单手扣着纽扣,到底是没那么自如,略一沉吟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他淡淡开口,意料之中的回答。
三年来,赵钰一直刻意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而这段距离所间隔的,不是戒备,不是怀疑,从中她看不到一星半点的杀气,反之是感性的,抽象的…她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这时的赵钰已扣上了最后一粒纽扣,在瞥见手表的那刻,起伏的眼波,似乎预示着什么。
他自床尾拿过件黑色开衫,几乎同时,另一手已附在了锈迹斑斑的门把之上,苏乔看得出来,赵钰在赶时间。
“床给你,凑合下早点睡吧。”
“啊?”苏乔仓皇接过自赵钰手中抛出的物件,触感冰凉,“唉?这又是什么?”
她忙摊手,粗一打量,却是枚被打磨成圆环状的白玉,上头尤缀着圈红绳。
“平安扣。”赵钰正背对着她,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用他磁实的嗓音说来,却能无端消融着那段满是冰峰雪岭的距离。
“平安扣?”苏乔摩挲着手中的物件,无意识地开口。
赵钰轻笑一声,戏谑着开口,“这荒郊野外的,你一姑娘家不害怕?”
“不会啊…”话至嘴边,苏乔忙陡然改口,“谢谢赵爷。”
“您…这是要出去?”
苏乔这才后知后觉地缓过神来,目光有意识地看向他的右臂。
“嗯。”
赵钰应声的同时,门已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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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久不见。”
“赵钰…”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听着有些熟悉,“你啊,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苏乔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竟会有家像模像样的酒吧,地儿不大,装修得却是出奇得考究。
一经入夜,暖光色的吊灯和桌灯半亮着,配上些小众的蓝调音乐。但凡身在其中之人,或多或少都会纵生些卸下面具的冲动。
彼时的二人已往里走去,单是留给了她一个侧脸…等等,那…那个人?
“他,好像是荆肖…”
“不,真的是!”
她还记得他手上的表——70年代初期生产的东风牌机械表。
这样的老东西,单是看着就觉稀罕,更何况是格格不入地戴在了荆肖的手腕之上…荆肖——会宁省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
苏乔自入职以来,统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五年前的入职大会,当时隔了大概十来排的观众席,只依稀看得主席台上的大致轮廓。
另一次是在三年前的集中轮训,也就是那次,她才得以看清荆肖的样貌,以及一眼便能注意到他那块“标志性”的手表…他…和赵钰?
“老师?…”
苏乔往深处一想,如遭电击,待缓过神来,却见他们已落座于右手边的靠窗位置,苏乔隔着玻璃跟了两步,自觉不能挨得太近,只得躬身隐在了遮挡物之后。
他们的交谈本就刻意地压低了声,再是有背景音乐恰当好处的加持,她正是半个字都听不着。
苏乔于仓皇之中四下环视一眼,决定铤而走险,只见她纵身一个前滚,便迅速藏匿于挨着窗的灌木之下。
待确认自己不会暴露,她才缓缓抬起头来,见二人神色如常,无半分异样,方是松了一口气来,却听有声音自头顶传来…“别躲了,进来。”说话的正是赵珏,一脸好整以暇的表情,让彼时缩手缩脚的苏乔恨不得就地刨个坑便钻下去。
“荆厅长。”
崩得僵直的身体,大有站军姿的既视感,苏乔问了好,干是定定地杵在那,哪里敢落座…“你好。”荆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在外边,大家都不要这么拘束。”
拘束?
想必只有自己吧?赵珏,他可是自如的很,此刻已是自顾自地笑出了声来。
只可惜当时的苏乔已是草木皆兵,连大气不敢喘一口,更遑论给他一个眼神。
“嗯,苏乔…”荆肖自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边说边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先坐下,“小苏是我们林南分局的同志?”
“是的,厅长。”苏乔虽已坐下,面色却仍是不大自然。
“我,你也认识,这儿就不多此一举了,不过这位,我觉着很有必要正式地介绍一下,赵钰,我们省厅刑侦总队的同志,不过现在这一没警籍,二没具体职位的…小苏,你看着叫吧。”
荆肖的语气诙谐,可苏乔并未觉着凝重气氛有一丝半点的松动,她循着视线看去,正好对上赵钰深陷于明灭光影中的瞳孔。
“赵…赵指导,您好。”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饕餮忙得思绪混乱,自个儿先理理顺再写出来。
第59章 毒枭(七)
“指导?”
苏乔只听身侧的赵钰已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戏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日后回了总队,恐怕还是你的后辈。”
此刻,卸下了层层伪装的赵钰,那被卡座灯暖黄色的光晕所笼罩着的侧脸,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你好,苏乔。”正值发愣的当儿,却见赵钰似是再自然不过地冲自己伸出手来。
她忙抬眸,正对上赵钰微扬的下颌。挑眉一笑的刹那,嘴角上扬的弧度好看极了,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轻佻,还带着些许摄人魂魄的冷清,“如你所知,赵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