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微臣出身卑贱, 生母是广陵郡抱月楼的歌女,臣幼年之时,抱月楼曾出过一位名动广陵的女子, 她名叫姬月。”
此言一出, 殿中的一些老臣的面色顿时变了。
姬月, 便是当今贵妃的名讳。
而贵妃出身勾栏瓦肆这件事,已经数年无人敢提了。
“想必大家清楚, 姬月便是如今的贵妃娘娘。”沈君泽沉声道, “当年她在抱月楼时, 曾带着一个幼弟。”
“而这名幼弟, 便是如今当了数年威远侯府世子的姬和。”
“他成日里说自己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 不是玩笑,也不是谎言, 而恰恰是事实。”
“凡是抱月楼出身的人,后颈上皆有一轮月痕,男子为半月,女子为勾月。”沈君泽淡淡一哂, “微臣后颈之上,便有一块这样的红痕。”
“正巧今日姬大人也在场,若是陛下有疑,可当场查验。”沈君泽深深地低头, “姬大人后颈之上是否有与我相同的印记,一看便知。”
此言一出,殿中之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 全落在了后排的姬和身上。
姬和眸光沉沉,一一扫过众臣,最后目光落在了高坐在龙椅的皇帝身上。
皇帝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沈君泽说的是事实。
这是他早就心知肚明的事。
沈君泽见无人出声,继续道:“长乐公主虽不是姬和生母,却养育了他数年,定然早已生出母子之情。”
“可如今姬和假托失忆,不再回威远侯府,也不再认她这个母亲,反而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
“她爱子心切,定然认为姬和此番作为是受贵妃教唆指使,若真是如此,长乐公主焉能不恨?”
“但是贵妃毕竟不是寻常女子,长乐公主动不得她,无可奈何之下,才行了那厌胜之术,来除去所恶之人。”
听到这里,丞相开口了:“陛下,长乐公主害人之心昭然若揭,微臣恳请陛下严惩长乐公主,不然定会助长巫风邪术,扰乱天下太平。”
他双膝跪地,伏身拜道:“臣,恳请陛下严惩长乐公主!”
下一刻,殿中的半数官员都跪地拜倒,齐声道:“臣,恳请陛下严惩长乐公主!”
皇帝久久的沉默着。
殿中呼声不绝,他的背仿佛不堪重负似的,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
他目光颤动着扫过殿中跪伏的半数官员,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和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不慌不忙的出列,扫了一眼地上跪倒一片的大臣,轻讽道:“大人们莫忙着跪。”
“微臣后颈上是否真如沈大人所说,有一块同他相同的印记,大人们还一眼未看,怎么就盖棺定罪了呢?”
此言一出,殿中呼声顿止。
沈君泽猛地抬起头,不知看见了什么,一瞬间面色煞白。
他头脑发晕,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姬和就在他的侧前方,沈君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后颈光洁如玉,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无。
皇帝向他伸出手:“爱卿,到前面来。”
姬和一身青袍,徐徐的向前走去。
分立两边的官员纷纷看向他的背影,一个个的变得哑口无言。
姬和走到金銮殿前,皇帝座下,背身微微垂下头。
皇帝道:“沈卿所言不实,众卿请起。”
丞相如同打鸣打了一半突然被掐了脖子的鸡一样,憋得满面通红,颤巍巍的起身了。
他一眼瞧见姬和眸中的挑衅,积压的怒气突然被激起,忍不住横眉怒目,大声斥道:“前些日子西市一行商惨死街头,嫌犯被捉拿归府。”
“可姬大人为官不端,滥用淫威,竟于堂审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女子当场救走,敢问姬大人眼中可还有王法?”
姬和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笑意,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回大人,当时堂审已接近尾声,京兆尹大人也有了结论,那行商死于流矢,而那女子软弱无力,定然不可能作案杀人,我并非包庇嫌犯,只不过是去接我无罪的未婚妻而已。”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大人不信,可去找京兆尹大人或是当日围观的民众一一求证。”
他说到这里,眸光流转,话锋一变。
“不过大人既提及我的私事,那下官也有一事想问问大人。”
“不久前,大人府上的嫡女李叶瑶嫁予新科状元沈君泽,风风光光,举城同庆。这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可是下官却听闻,丞相不忍心将亲女儿嫁给清贫士子,却又想要笼络人心,便让府中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代替李叶瑶嫁给沈君泽,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丞相大人这岂不是结党营私,为官不正,又私德有亏,言而无信吗?”
丞相气的手指发抖的指着他:“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姬和淡淡一笑:“大人怕此事被人察觉,将李叶瑶藏在闹市之中,不准她与家族来往,可前段时日,下官却遇见了她。”
“如今她病体有恙,正在下官家中休养。下官所言,皆是从李小姐那处获悉。”
丞相还要说什么,皇帝却抬手制止了:“行了,这些儿女私事下去再说,现在以长乐公主的事情为重。”
这时候,官复原职的郑祭酒开口了:“陛下,臣以为长乐公主此番祸事,是被奸人所谋害。”
“第一个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的,便是沈大人。”
“两日前,有人向臣检举新科状元沈君泽科举舞弊,臣以为兹事体大,不敢轻易下定论,便去查证了一番。”
“结果查到,沈大人考试时所写的文章,与一位落魄士子的旧稿,一字不差。”
“此乃动摇国本之事,臣本想尽快上奏,却不成想,威远侯府竟也出了事。”
“微臣听四方争辩,本已有了结论,可恰在此时,沈大人仗着姬大人记忆缺失,一番攀诬之词搅浑了水,紧接着,丞相便领着半数官员威逼陛下严惩长乐公主。”
“若非姬大人及时自证,若是长乐公主真的就此被处死,那岂不是一幢冤案?届时若是边关将士得知威远侯的遗孀被文臣逼死,定然群情激愤,对朝廷的腐朽大失所望。”
“况且骁骑将军魏子瑜正拥兵归京,若是他于城门之下听到生母被逼致死的噩耗,岂不是会彻底寒心?”
“而明知这些,却依然妖言惑众的沈大人究竟意欲何为?”
沈君泽立在原地,面如死灰。
他胸口一阵急痛,整个人突然不可遏制的咳了起来,最后咳得声嘶力竭,还咯出一大口污血。
他绝望的想,便是那个毒妇给了我解药,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因为她,他的一切全毁了。
沈君泽双目苍凉,他茫然四顾,突然看到了丞相安然端正的背影。
如今他走到这一步,又何尝不是拜他所赐呢?
他的舌尖舔了舔后槽牙,尝到了血腥味。
沈君泽什么也不怕了,他突然笑了一声,哑然道:“郑大人说得对。”
“不过臣做这一切,皆是丞相大人暗中指示,恳请陛下明察。”
他喘了一下,虚弱道:“代替李叶瑶嫁给我的那位表小姐,是个擅使蛊虫的毒妇。洞房之夜,她便在我身上种了蛊虫,威逼我听她的吩咐,如若不然,蛊虫发作,微臣就会惨死。”
“这一切,若说丞相大人毫不知情,微臣是断然不信的。”
“如今微臣死罪难逃,只求严惩丞相大人与那位丞相府的表小姐,不然微臣泉下难安。”
丞相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禁大惊失色。
他跪地不起,颤声道:“陛下莫听小人谗言,此事定是他无中生有,想给臣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陛下可千万不要被小人蒙蔽啊!”
“况且我府上的那位表小姐,是前些年陛下亲封的清平县主,她豆蔻之年便有大善、有贤能,在平息永安十五年的广陵郡大疫一事上,立有汗马功劳,她定然不是沈贼口中所说的阴险毒妇啊陛下!”
沈君泽听了他这话,不仅抚胸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惊心动魄的咳起来,他声音嘶哑,看着手心里咳出的污血,木然道:“我已经被她害成了这个样子,你居然还有脸说她有大善。”
“她若不是毒妇,那这世间再无毒妇了。”
他怆然一笑,牙上满是鲜血,眸子一转,怨毒的盯住了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