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夏心中一紧,偏着的脑袋一正,眼睛瞟向了屏风后的老祭酒,暗道,这风向好像有点不太妙。
“让源之写一张帖倒也不难。”谢轻菲如是说,不过随即话音一转,声音冷了下来:“不过冬日严寒,我们姐弟二人奔波数日,行路辛苦,源之手上遍生冻疮,大人瞧得分明,却偏让他执笔临帖。”
“我看您这是故意刁难。”
老祭酒分毫不让:“区区冻疮便不能执笔,小姐这宝贝弟弟也太娇惯。”
“既如此,不如等他冻疮养好了再让他来,不然这小少爷入了广文馆也不习帖临字,难道成日玩乐吗?”
“你……”谢轻菲咬牙看着他,心中气恼。
这老头儿分明是因为与父亲不和所以故意刁难他们,偏偏他老奸巨猾,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她一时不慎,竟被他占了上风。
谢源之看二人争执不下,低着头乖巧的扯了扯姐姐的衣角,上前一步,红肿破溃的双手交握抱拳,乖巧的一拜:“我写一张便是。”
瞧着甚是可怜。
谢轻菲暗剜了老祭酒一眼。
老祭酒毫无所觉,起身走向屏风后,头也不回的对他说:“来这边吧。”
此时屏风之内的殷夏心中万马奔腾。
她在老祭酒进来之前便急中生智让出书案,面墙而立,一副犯错被罚,真心忏悔的样子。
她竖着耳朵听身后得动静。
一阵响动之后,谢源之端坐在了书案前。
谢轻菲立在他身侧,侧头看了一眼那面墙站着的小公子,虽有些不解,但到底与她无关。
于是只是瞟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弟弟案上铺开的宣纸上。
殷夏听着身后安静下来,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此时,祭酒大人抖了抖手中的纸,突然关切备至的对她说:“菀青,站在那里做什么,来我这里。”
她从头到脚慢慢僵住,又慢慢解冻。
硬着头皮转过了身子,眼皮鬼鬼祟祟的一抬,好巧不巧的对上了谢轻菲闻声而动的目光。
殷夏顿时头皮一麻。
谢轻菲眉目间闪过疑惑之色,若有所思的紧盯着殷夏道:“你……”
第14章
立在山水屏风前的少女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藕粉竖领对襟短袄,下穿灰色绣边大摆裙,一张小脸俏中带冷,隐隐眸光的柔中含刺,让人一眼瞧过去,便觉出不同于寻常闺秀碧玉的独特来。
而她此时,正微蹙着眉盯着那转过身来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身着艾草色的圆领长袍,一条镶金黑色革带束于腰间,墨色长发于发顶结成一个规整利落的髻。
他面白如玉而唇色浅淡,双颊欠了点儿血色,腰身被那革带勾勒的盈盈一握,瞧着颇有几分病弱风流。
明明是低眉敛目的样子,眼帘却倏地掀起来——恰好对上了她的眼。
那双眸子洞明幽微,明明只是刹那间的一个交错,谢轻菲却在冥冥中心生异样。
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谢轻菲不由得对他多了两分在意,细瞧之下忽感他眉眼熟悉,可是搜肠刮肚,她也并不认识这样一个公子。
她困惑难解,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公子?”
那人身形一顿,随即雍雅转身,平视着她微微笑道:“一介平民,不足挂齿。”
殷夏行至祭酒身旁,见他手中拿的是自己方才凝神许久才解出的那道题。
这种时候,在殷夏这里,为自己平反倒成了件次要的事。
她轻咳了两声,见祭酒大人目光灼灼的抬起眼来,便微微颔首打算请辞告退,溜之大吉。
可她张了张嘴,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的时候,就被祭酒大人抚掌而赞,一声比一声高的三个“好”字给夸哑了。
不远处的谢源之低头沉默写着经文,这边祭酒大人热情洋溢的盛赞殷夏。
“菀青果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如此天赋异禀,惊才绝艳,这小小的算馆埋没你了!”
“大人谬赞了。”
“菀青的《论语》读的如何?”
“浅薄。”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祭酒突发奇想,念出一句要考殷夏,“菀青来说一说此句何解?”
殷夏心中莫名其妙,她一心想着尽快脱身,祭酒大人问什么,她便不说一句废话的答什么,只希望他能尽快放人。
“学生以为,此句的意思是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而要担心自己不了解别人。”
祭酒抚须点头,起身走到谢源之案旁瞧了一眼,那宣纸上的墨字拘谨方正,通篇下来倒是没有一字出错。
他看过后却没有对谢源之说什么,反而点到了谢轻菲。
“方才那句话,清平县主可明白?”
“大人此话何意?”
老祭酒眯眼不答。
他活到了这把岁数,今日从那姑娘戒备的神色中一眼就瞧出,她是带着偏见来的。
也不知她是听了哪里的妖言,先入为主的把他当成了个恶人,于是自然而然的认为这恶人定不会体恤己方,只会与她挑刺作对。
他不过寻常的让入广文馆的小监生先临一张帖,到了她口中,竟成了他居心叵测了。
老祭酒有意借殷夏的口提点她两句,但是她丝毫不能明悟,可见这歧路已深。
他不再管她,但是瞧着谢源之这个小少爷倒是个谨慎温良的性子,离得近了,他将孩子受伤的破溃之处看的分明——他老眼昏花,先前真没有瞧清——一时间惊于他如此年岁的坚忍懂事,同时心下有些许不忍。
京中的少爷公子哥儿都被养的极好,鲜少有手上遍生冻疮以致不能执笔的。
他方才那番话,确实是欠了三分考虑。
“源之,可以了。”
谢源之放下笔。
“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性学识确实不易。日后定能够成为良材。我见你手上破溃严重,的确执笔困难,不如这样,你先回去好生养几天,等一旬之后我再带你入馆。”祭酒大人和煦道。
谢源之刚要应下便被打断了。
谢轻菲眸中沉着冷怒:“大人真是当我们好耍。”
先是欺她幼弟手上有伤,故意让他写字牵动伤口。等源之咬着牙受着罪写完了,又轻飘飘的说见他手生冻疮,所以不让他入馆。
她有多心疼弟弟,此时就有多生气,眼神凶狠的盯着老祭酒,恨不得把他活剥了。
祭酒大人懒得理会她,耷拉着眼皮说了一句:“就这么定了。”
“没有别的事的话,小姐就带着小少爷请回吧,”祭酒大人明晃晃的赶客,他看着不远处陷入两难境地的殷夏一眼,“我与菀青小友还有要事。”
可真是抬举她,殷夏想,但她此时只想跳起来打爆祭酒的狗头。
淦!真是给她拉得一手好仇恨。
谢轻菲这个小女子可没什么气量,又有滔天的本事,万一惦记上她了怎么办!
她只是一条咸鱼啊!
殷夏忙道:“学生惶恐,我的事不过是小事,这位小姐的事才要紧。”她状似无意的说,“我看这位谢小公子聪颖勤勉,不如大人就准了他入馆。”
“当然他手上冻疮确实可怜,不如大人就网开一面,准许他伤好之前只听经,不临帖。”
“我若开了这个风气,不出三日,广文馆的半数少爷都得因伤撂笔!”老祭酒吹胡子瞪眼。
殷夏有些悻悻,不过转念一想,这确实是李瑾元能干出来的事。
不过子珣就不会。
说起来,自从她暗暗地在自己心中划了一道警戒线,自威远侯府回了家之后,这数十日,对方似乎从未主动找过她。
最初那几天皆是殷夏想见他了便去广文馆前等他,无聊等待的时候就在池边逗鱼喂鱼,那条瘦小蠢笨的泼墨红鲤都被她喂得身姿优美颀长起来。
不过这十日因答应了祭酒大人在他目下答题,她心中有些忐忑,难得的勤勉了一回,下学之后也在馆中翻书,便暂时没去找他。
谁知他竟也不来!
殷夏有几次在书卷之中抬起头的时候,倒是见了他一闪而过的影子,他来了便一言不发的站在门外树下,被她发现之后,也不上前,反而一言不发的离开。
殷夏近日没空琢磨他的心思,于是先把他抛在了脑后。
此时大事已了,她心头一空,便不禁想起他来。
子珣近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