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跟在后头,虽说胡地没有上香祈祷之传言,但是临安有,于此地,信此言,他也要了三支香,虔诚跪拜。
而后李经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地走向了寒山寺的姻缘树,千年古树,入眼皆是红绳缠绕。
他就静静地杵着不动。
众人自觉地不去打扰,这其中有为力士年纪尚小,不过十六七,垂着头突然便有眼泪流出,他扯了扯一旁的老力士,轻声说道:“师傅,为何徒儿感觉心下甚苦矣。”
苦而不得言说的苦。
苦到他不敢再看多一眼。
老力士粗粝地手覆上小徒弟的眼睛。
声音干涩至极,细听竟也是发着颤。
“休得胡说。”
他们的晋玄宗,是最伟大贤明的君王,不会苦的,天下苍生都会将自己的福泽给予他一份,毕竟是带给百姓幸福的人。
“谁都可能苦,可殿下不能。以后当心些你的嘴儿,别再说错话了。”
“知道了,师傅。”小力士委委屈屈地说道,莫非这就是皇宫生存技能,净是睁眼说瞎话呢。
寒山寺最德高望重的主持特意手持红绳而来。
“殿下,可是想抛。”
李经伸手接过,手指轻抚两下,终而还是克制住了。
此一世,他们并未在一起。
若是被后世有心人察觉,反而会坏了她的名声。
“不必,孤心领了。”
而他也未将红绳交还于主持。
“殿下。”
李经一行人已经准备打道回府时,那主持突然追着出来,禁军疑有异,将其拦住,林尚替李经支起安车内的窗子。
主持高声喊道:“虽说老衲功力不够深厚,可老衲今夜也会倾尽全力护住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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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出行一趟,李经未在寒山寺小食,按理说晚膳应当是要用得多才对,哪知他食欲不佳,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可他也没动身子,和林尚一人一白釉杯子,小酌着清酒。
林尚想,今夜他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不统共没喝几杯,他亦是醉意醺醺,头晕眼花。
“林尚从来都是忠于您,不是忠于皇家。”
他的眼睛通红,按理说,他是最少直视李经容颜之人,可他今个儿酒后胆大,看看就看看,看看为了国家鞠躬尽瘁的李经。
李经不言语,修长的手指捏住白釉杯杯沿轻轻同林尚的碰了下,温酒落肚。
“孤得净身了,你慢用。”
檀木花雕的柜子其实有一小小的暗层,李景惯是粗糙的,从未察觉过。
“盼你勿要嫌脏。”李经取出里头叠的整齐的衣物,低头嗅了嗅,快要六十年了,难免有霉味。
“我没让任何人碰过。”
“不脏的。”
“如何能让别人碰过呢。”
“他们都不知道是你。”他温柔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嗨起来
第76章 结局
寝间内地龙烧的暖意正好, 龙脑香弥漫,烛光昏黄。
忽而,他听见林尚杵在外头的敲门声, 李经本不想应, 哪知今夜林尚是胆大妄为, 支开了守门的力士不说, 竟是直接推门而入。
林尚一言不发将门掩好后,直径跪了下来。
“我……我。”
他朝着李经磕了一头, 纵有万般力道皆是轻轻落在了波斯地毯上。
“梦皆虚无,殿下,当老臣求您了。”
“您是否依然记得她当年所言,您又如何能重蹈晋太宗之覆辙,她会伤心透顶, 失望透顶的!在她眼里,您一直是最伟大的皇帝啊!”
她已经走了三年有余, 又如何会伤心。
——孤早已说过,只会爱她一个了。
“出去。”
林尚眼睛通红,独自缓了许久。
“殿下,我能……”林尚仰面朝天, 他亦是垂暮之年, 干枯的眼睛涌起湿意。
——我能跪在您的榻边陪着您否。
“你就睡去罢。”
“无事可怕。”
林尚多了解李经。
苏成之不就是跟李经学的一样一样的。
林尚不也就是跟他学的一样一样的。
“瓶子,我替您收走罢。还有这胭脂膏。”他自己将摆在桌上的白瓷瓶和小铜圆盒揽进广袖中。
“男人之间,林尚真不会表达……求也求过了,那我祝您好梦。”
“一定要好梦, 要好梦, 好梦。”
好梦,好梦。
“林尚, 要好梦。”李经对着那扇门外矗着不肯走的人轻声说道。
“我想,这回我要和她打声招呼。”
——孤自知是虚无。
李经穿好一身大红喜袍。
——可万一真有机会再寻着她呢?
他将木簪子置于手心,今日可不能带簪子,不然头发结不到一块儿。
——孤已经见到她了,是真的,真的她,她的脸蛋暖乎乎的,还时常羞地通红,可不是当年的她么。
几十年前,他一声招呼不打,只敢让林尚代为转告的行径,终归是让她受了伤害。
林尚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功绩威望,名留青史,对李经来说也不过是身外物。
林尚一直以为,六十年前,李经是想要江山舍弃美人。原来他从来都只想要美人,不过江山无人守候,他只是选择担起重任。
李经最渴望的,最想要的,痴痴念念,不敢回首,都不过是一人尔。
“一拜天地!”
新人恭敬行礼。
“二拜高堂!”
苏成之跪在地上,帕子蒙着她的面,可她却痴痴地笑了出声。
“殿下!我们哪里有高堂!”
“那就跳过罢,就你要求严格。”
“哼,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
“怎么会。”李经有些手足无措,“卿卿,我最爱你。”
“别说啦……继续罢。”苏成之只觉得她幸福到不可思议!
“夫妻对拜!”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六十年。
“送入洞房!”
大红的纱帘落下。
檀木桌上,昏暗的烛光摇曳。
“殿下!临安可是有十里红灯?”
“嗯。临安城放眼望去一片通红。”
“夫人,为夫想听你喊我一声。”
“……殿下?”
“不是。”
“……夫君?”
苏成之懂了,但她暗自酝酿了许久就是说不出口。
“只一声。”
“啊!”苏成之突然就撞进李经的怀中,轻声呢喃。
“阿经。”
“阿经。”
“我的阿经呐!”
“是我的!”
李经伸手揉着她的小脑袋。
“一直……都是你的。”
从来不是别人的。
只是你的。
从始至终,从头到尾。
“你也是我的了。”
这是李经阖眼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躺在他怀里的苏成之低声呢喃。
都说好梦难圆。
他有好梦可圆。
李经心满意足,他的梦圆了。
这辈子,足矣,足矣。
——我,深爱你。
——我,甚爱你。
——上苍啊,孤用这一生所有的功德,换一个让孤留在梦里的机遇,孤再也不愿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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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玄宗李经于翌日辰时被力士发现逝世,彼时他的尸体已经完全凉透,林尚赶过来时发现,他的面容依然是李经惯有的平静,波澜不惊,只是,他的嘴角这一回是微微扬起的。
而他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一支木簪子。
“——啊!——啊!”林尚受不了,似是得了疯癫,即刻跑了出去。
都说梦逝之人,乃圆梦之人,必是有大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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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郊区,苏成之墓碑处。
林尚盘腿坐了下来,他带了两葫芦烧酒,日头还高高挂着,够他呆一下午。
这是苏成之离开人世的第三个年头。
苏成之的身子,到了老年并不好,总是缠绵病榻。
常弘几乎是守着她直至她逝世,随即不到一月就郁郁而终,同她一起去了。
或许她真是神人,一语中的,当真是没几个皇帝能够逃开晚年沉迷丹药的宿命。
林尚同李经共进午膳,难免会有食物油渍沾于嘴上,李经会从衣襟中拿出锦帕擦拭,这一擦拭,他沾的胭脂膏便会掉下,露出微微泛着紫的嘴唇。
而打开藏书阁之机关时,偏生丹药瓶又从李经袖口滑落。
林尚当然是熟悉的。
他知道此为何物。
多年前宫变时,还是他亲自处理的晋太宗遗留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