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是李北北,两人身量旗鼓相当,她白了常弘一眼,什么德行,畏畏缩缩的。“人家叫你进去就进去,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隔着帐篷跟你喊话?”
“哦。哦。”可是常弘还是很犹豫。“姐,我这样会不会……”
“我会你个头!”
常弘深呼吸,咬咬牙,掀开油布,里头确实暖和,火盆烧的正旺。
就是床上那人闭着眼睛,锁着眉头,小小一团,似是动弹不得,了无生机。
待他靠近床榻边缘时,那人突然将眼皮打开,眼神清澈,哪还有半分脆弱。
“扶我起来。我要去议事篷。”
常弘的心都揪起来了。他知道现在不是论儿女情长之时,这样的酸涩却克制不住冒出头来。
众将盘腿议论出兵之事,苏成之走进来时,可以看到,大家是顾着她此行的身份,给她面子,留了议论的位置,不似上回在船上,南部军因着她迟到还给她下马威。
“人没抓着,已经在查是谁跑了,在军营内发生这等事属实是我们的失职。”
苏成之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继续听众将议论,几乎都是在商议如何出征关北。
“当务之急,欲与众将商议两件事。”
“一则不要出兵关北。”
话音刚落,气氛瞬间被拉至紧绷。有人没忍住变了脸色,朝廷搞了半天,密令上没写着议和,倒是派人直接来劝了!
“我非议和派,诸位放心,且听我道来。”
“关北胡兵只是声势浩大,有所谓雷声大雨点小,以胡兵散漫的性格,又怎么会日夜有队伍在营内巡逻,无非就是装腔作势,成片成片的帐篷,故意搭在关北门外,实则十有九空。”
“因着内鬼配合,我们中了这障眼法,耽搁许多时间。”
“若关北军察觉有异,要追往汉中,必定先取关北,这一来,胡兵就能快速知道我军动向,作出应对。”
“莫不如就将计就计,绕开关北。”
“二则不要直追汉中,先攻兰州。常林主帅被困兰州多日,我想,胡兵一定会将部分精锐留在那处。我们要突击兰州城,再追汉中。”苏成之说完,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这,你又如何得知!”
“起初是她在天水镇打听所得,后我在夜里驶过兰州城,亲自确认。”常弘替她答道。
众将议论纷纷。
苏成之在议论声中,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诸位,再听我一席话!”
“我自知,我乃空降军师,又是朝廷官吏,不得诸位信服,属实正常。”
苏成之缓了一下,才说道:“‘江南盐战’,我在南部军船上。”
有人没忍住,用讶异的眼神扫过面前的小小儒生,被李北北震慑了一眼,才收回目光。
“当真后生可畏。”
常家军势必会赢,会立功,我军在战略上已经算无遗漏。
只是苏成之心中就是有一块不安稳的地儿,她的双眉皱地更紧了。
李世让了汉中的铁矿,胡人得生铁,改良兵器。
佯攻甘肃,实则拖住关北军,直指临安。
南部军会及时拦住胡兵,关北军随后支援,前后夹击。
射伤她的人没有抓住,很可能会通知胡兵。这也没有关系,因为胡兵主力已经深入汉中,退无可退。
苏成之的肩上狠狠抽痛了一下,还有不可控的地方!——汉中疫情!
天花,鼠疫……很多烈性传染病在晋朝都是治无可治,哪怕你是神医在世也无法子。
越是动荡的年代,越容易有疫病的肆虐。
军队这般,只要有一人感染,势必会迅速扩散。
“早先,我与常小公子途径汉中,惊察无人,驿站荒废,村庄无炊烟。我思考过,是何事能让人口繁盛的汉中南线变得人迹罕至。”
有人已经猜出。“你是怀疑有疫病。”
也有人说。“有疫情,朝廷当通报才对。”
苏成之心情复杂。“朝廷有诸多事情做的不好,我不当为其开脱。我没有办法为朝廷的所作所为负责,在得太子殿下赏识前,我也只是个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普通儒生。我走到这一步,自认除了运气,还是因为我看到了身为晋朝人需要扛起的责任。不然我今日,完全可以称身体抱恙,战局与我无关,百姓安危与我无关,我可以苟活。”
“此时不当再有嫌隙,毕竟你我的终点都是为着晋朝百姓的平安,守护这方疆土。”
“我于天水镇时,已经想办法通知太子殿下,他若信我,南部军会在豫州候着,等待关北军汇合。”
“给我备纸笔。”
苏成之一抬手,常弘就看见了她执笔的指节处连着一圈血痕。
晋朝并没有任何讲述防治疫病传播的书籍,她强打起精神来,从未想过有这样一日,只能靠她自己了。
水源,吃食,隔离,尸体火化……
苏成之一人写了多久,众将就目不转睛地看了多久。众将当然是大字不识,他们看的是人,是分明瘦弱受伤,却发着光的人。
“常弘。”这回是常小公子的称呼也扔掉了。
“赶紧看看有没有哪个字不识。”
“……”常弘红着脸接过,安慰自己,他已经比其他武生好很多了,这不,苏成之没找别人,就找了独他一个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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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众人离开后,李北北同常弘说:“此一役,你须得去。你已年十五,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参军两年有余。”
常弘下意识看向苏成之,抿着嘴,沉默。
武道之术,从来都是先有国,才有家。
十五岁的常弘头一次面对这般选择,才知是如此难。
“你须得去。”这话是出自苏成之口。
“李将军,在下谢过您刚刚的担待。身体着实不适,需得回去歇着了。”
回去路上,苏成之卸了精力,已是昏昏沉沉,她估摸着自己是烧的厉害,这般晕乎乎,却是连肩上的疼痛都给模糊了去。
常弘弓着身子给她靠着,红着个脸,看上去木讷极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路无言直至扶她上了塌,常弘愈发不自在了,之前的那些……事,他简直不敢回想,哪哪儿都做的不好,哪哪儿做的都不对!
他思索片刻,还是盘腿坐在塌边,看着苏成之面无血色的一张脸,一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可以对你负责吗?”
——“以后我来保护你好吗?”
——“我不想做你阿父,也不想做你大哥,我想做你郎君可否?”
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被拒绝的气息。
常弘想,他可千万不能说,千万不能被拒绝,没有被拒绝,四舍五入就是依然有机会。
“你刚刚要是拦我,我就不去了。”常弘思考片刻,还是捡着安全的话来说。
只是他寻思着自己这声音,怪变扭的。
“不会拦。”苏成之闭着眼睛用气声回答。
有人教会她,无论是哪种爱,都是要为着对方好,而不是为着自己好。
“常弘。”
“我真的好痛。”苏成之暗示道。
常弘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是当了真,情急之下他竟说:“我是受虐狂,你难受你就打我吧。”
“我……懒得和你说。”常弘那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她打他,她还嫌痛呢!她要的是千两的银票,滋脆的烤乳猪。
“这是我经常别再身上的短刀,操作极其方便,刀刃非常锋利,我就……放你这儿了。”
“我……”常弘别开眼不看苏成之,他现在心脏好似要炸开了。“等我回来我……”
我有话和你说。
“我再扶你出恭。”
常弘想一巴掌抽死自己,他说的这都什么话!
苏成之迷迷糊糊地想,常弘以前说话真真不是这般,现下知道她是女子后,就与她疏远关系,搞文质彬彬那套,他根本就不合适。
“苏成之?”
床上那人已是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浅淡。
“我……在交好的人面前会比较任性,比较情绪外露,这段时间,给你添了麻烦。”苏成之喃喃。
常弘抿着嘴不出声了,这是将他,向外推了么?
他几乎是呆到了出发前的最后一刻,翻身上马时,李北北突然问了句:“心悦人家?”
“……没有。”常弘想,男子汉的面子还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