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笼【CP完结+番外】(8)

作者:海森堡的门徒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这天晚上,是辽府每月一次的丝竹宴。

清谈厅中,传来阵阵婉转的笛曲,声调流畅,几乎听不出换气时的涩然停顿。厅内坐着十几名衣着各异的门客,或躺或坐,仪态全无拘束。有大敞衣襟,露出浑圆肚皮的;也有披发至腰,不加修饰的女子。

站在屋中央的笛师一袭碧色深衣,昂昂然若青竹。

笛声逐渐转淡,几欲消逝。忽然一道古琴声融入,续上笛声的尾音。翠笛的清吟转入铮铮的古琴声,仿佛高士脱去峨冠博带,换上胡服武袍,挥出一套刀舞。

琴师盘腿坐在笛师身旁,那是名老瞽。他侧耳倾听拂出的琴声。虽然双手有些颤抖,但摁出的弦响却清越锃亮。他双掌向外一拨,琴声转向迅疾。他一遍遍扫过琴面,仿佛那名刀舞者在转一个越来越快的圆圈。在速度的极点,他猛地划出最后一道声响,琴弦兀自颤抖,拨出渐弱的余音。

厅内一时寂寂。

吹笛人朝琴师拱手道:“阁下的《竹海》,是赢了。”

他的这句话像是揭开一锅沸水。门客们纷纷叫嚷起来。有人捶地连声叫好,也有指着琴师大骂的,还有人骂辽公子,说他定的规矩不合理。年轻的笛师听见一些粗鄙言辞,不由地皱起眉头。

“‘地籁无心,而人言有心’,愍山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这种场景吧。”

这个人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其他人的喧嚷。他坐在琴师背后,戴白玉峨冠,面白无须,语调和缓。

笛师微微一笑:“是这个理了。”

那人继续说道:“今日我们所听到的笛曲和琴曲,可以称作‘人籁’,如果一定要在它们间比出优劣,便是有了分别心的局限。其实,自己喜欢的,就是适合自己的。但要强迫别人去听自己喜爱的曲子;或随意鄙夷他人钟爱的音律,就不是君子的品行了。”

“今日斗音之事,不就是你辽公人提出来的么?”一名虬髯门客道,“斗音就像比武,难道还有和局一说?”

辽公子失笑。“是我没料到两位乐师的造诣如此之高,已经到了难分胜负的地步。”

“罚酒!”

“对!得罚辽公子三杯!”

辽公子说:“你们这像是背地里商量好了似的。尤宁,你是不是和别人打赌了?”

那虬髯门客道:“甭说那有没的,就说你喝不喝酒吧。”

辽公子从木几上拿起酒壶,仰头灌下。酒从细长的壶嘴滑落,在空中落下一条晶莹的弧线。他的喉头耸动了三下。门客轰然叫好。

厅外,月光洒在覆满白雪的庭院中,竹叶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纵横交错。寒风偶尔吹过,吹得竹影飒飒摇摆。

宴会直到深夜才停止,门客各自告别,回到庭院厢房。夜色黯红,大雪越下越大。当日光升起时,整座京城已覆没于冠盖大雪间。

天空灰蒙蒙的,冬日隐于云层后,透出一圈朦胧的薄光。在这样冷的天气,没有虫鸣,犬吠,连鸟的嗓子也被冻住了。一切生灵都漠不关心地,潜伏在角落里,蒙头做着一场大梦。

辽府深处的湖心亭,两个人很早便坐在那里,尝用新雪煮的茶水了。

残雪将潭水拢进怀中,岸边杨柳打了白霜,在湖中映出倒影。一条弯曲的茅盖走廊从驳岸伸出,探入湖心,缀起湖心孤亭。亭是三角攒尖顶的,有袅袅茶烟从中升起。这幅画面如同云梦泽的水乡野宿,只是被圈养在一座狭小别院中,失了几分天然灵气。

任肆杯坐在亭中,在他对面,辽公子正在专心煎茶。他外穿狐毛滚边的银丝斗篷,腰间缠一掌宽的花鸟福字纹鞶带,衬出他竹节般笔直的腰身。他用布裹住茶壶把柄,从炭炉上提起茶壶;另一只手则掖住袖袍袍口,以免打翻茶具。他前倾身子,给任肆杯敬茶。乌黑柔顺的发梢沿肩头滑落,半坠于胸前。

浓郁的茶沿壶嘴坠入茶盏,升起滚滚热气。任肆杯虚托住茶盏,微微颔首,向他致谢。

“伤好些了么?”辽公子问,声音琤然。

“昨夜出了身虚汗,今早起来好多了。尤宁的药果然管用。”

“说说,你这伤怎么回事?”

“……没想到真的会在宫中碰到‘刀’,”任肆杯仍有一丝后怕,“中了他们的暗器。”

辽公子紧蹙眉头:“看来那消息是真的了。”

任肆杯点点头,喝了口茶润嗓子。“我在皇家宗祠一连藏了好几天,直到昨晚才遇上他们,又中了毒镖,这才离宫来府上找你。”

“这回你探得什么消息?”辽公子盯住任肆杯,连瓮上的茶水已经沸腾都没有注意到。

“昨晚约子时,有两个人进了灵堂殿。其中一人是‘刀’,另一人是个道士。他们似乎要在宫里伪造一出毒盅,但不知要陷害于谁。”

“有说何时么?”

“没有说,但应该会很快。”

“那两人相貌如何?”

“其中一人是道士,年近不惑。另一人——”任肆杯迟疑道,“另一人双眼全盲,刀法狠戾。他的同伴提到了他的身份。”

“‘刀’。”辽公子道。

“对。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我是不会受伤的。”

“救人?还有谁在那里?”

“十四皇子。”

“他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巧合。”

“他现在怎么样?”

“没受伤。只是他可能会被‘刀’那群人盯上。你说,我们得看着点儿他吗?”

辽公子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若有所思道:“先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心悸体寒,卧床已有七日。三日前勉强出了一次早朝。紫台阁的人进了宫,但给的方子没见有多大效用,还是靠附子、天雄一类的药引吊命,不知还能管多久。”

辽公子点点头。“东五所可有异动?”

任肆杯一愣。他上次去东五所还是半年前,为的是去瞧二皇子的玉蟾蜍笔洗。“东五所怎么了?”

辽公子叹气道:“太子自秋狝后便去往边隘了。他一走,储君之位空悬,我担心东五所会出事。你昨晚遇到的那些人,很可能是异动的先兆。”

“可老皇帝已经摆明要传帝位于太子,还有什么——”

“我担心太子在边关遇到危险。如果这时陛下有什么万一,太子无法及时赶回,储君之位恐怕会陷入争夺。”

“太子贵为东宫之主,那些将军若明理,是不会派他去前线的。”

“少崧是个憨直性情,一定会做出身先士卒之事。何况这些年,陛下一直在削减军备开支。而屯田制在塞北已施行百年有余,叛逃兵役者的实际人数,官员已不敢上报了。驻扎边关的燕将军年近五旬,而军中年轻力量缺乏,正是青黄不接之际。眼下隆冬时节,中冶蛮狄的零星进攻只是为试探我国兵力虚实。待到来年开春,敌人囤满粮草,那时才会爆发真正的战争。”

任肆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他过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辽公子猝然提及战争,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忽然想起师哥。离别时,师哥说他会去塞外。任肆杯不知他现在是否平安。

“辽公子,你为什么会将宗祠的那件事和东五所联系起来?”任肆杯问。

“还记得在秋狝大典上发生的事吗?”

“你是指梁叔阳落马一事?”

“没错。”

“可那不是个意外吗?”

“假设它是个意外,此后的事情未免太过蹊跷。陛下忽发重疾,甚至连紫台阁的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即便是因爱子心切,他的病也不至如此严重,甚至连早朝都无法正常举行了。”

任肆杯压低声音,道:“你认为是有人在下毒?”

辽公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任肆杯道:“我可以去养心殿蹲守几日。”

“不必,”辽公子将茶杯放下,“你去看着那十四皇子。”

任肆杯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着皇帝?”

“陛下的毒根已经种下了,即使你去养心殿,也找不出毒的源头。相较之下,你待在十四皇子身边更有可能再次遇到‘刀’。十四皇子在众皇子间并不出奇,要造成他意外假死不难。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去仔细调查。我要你耐心等在那里,在‘刀’再次出现的时候,问清他们背后的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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