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首开卷陈词,长庚眼前一亮:“《东周列国志》!”他跑了过去,但人群过于拥挤,任肆杯一时没能跟上他。长庚哪里晓得这些,心思全在评书上。他灵活地钻进人群,挤到最前排,盯着说书老者上嘴唇碰下嘴唇,翻出一段前朝往事:
“列位看官,上回咱们正说到伍员逃难至江边,正愁无舟可渡时,却见大江上,漂来扁扁一舟。站在船头那撑船的,正是一名精瘦老者。他轻轻一点手里的竹竿,那舟便飞出数丈之遥。不多时,就到了伍员藏身的这处芦苇沙洲。伍员心里琢磨,定是刚才自己所唱的悲歌,被这老者听见,因此循声来看,这才找着了他。
他心中犹豫,但追兵就在身后,如果要逃出楚国,只有眼前这一路可走。想到这,他索性上了扁舟。两人打了个对眼,却也不说话,只见那老者一撑竹竿,舟便向对岸飞去。伍员回头望去,见故国渐渐地消隐在浩渺烟波之中,不禁悲从中来,泪沾衣襟。
轻舟已至岸边。渔翁将舟系好,对伍员道一声在此等候,便自个儿往渔村走去。伍员刚从昭关死里逃生,心中提防丝毫未减。毕竟身在异国他乡,此时又是孤身一人,万一这渔翁是吴王奸细,要预谋杀害自己该怎么办?想到这儿,伍员便藏入附近一处芦苇丛中,且等那老者归来,看他所欲为何。”
老者吞一口粗茶,嘴唇一动。长庚正要听他继续讲下去时,忽然有人猛地一拍他的肩膀。他扭过头,头一回在任肆杯脸上看见紧张的神色。
任肆杯揭开长庚的面具,确认是他后,才放下心来。他心中一阵后怕,语气不由地带上一丝斥责。“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的吗?”
长庚垂下头,面具的一角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低声说:“任大哥,我知错了……只是那个人在说《东周列国志》……”
任肆杯神色一松,刚想说“那就再待一会儿吧”,长庚却已抓住他的胳膊,往外面去了。
他们站在郢河的河岸旁。盏盏荷花灯从郢河的上游流下,打着转儿,向远方流去。烛火倒映在水面上,犹如朵朵枫叶。长庚盯着这些纸灯发呆。蓦地,眼前被一个东西挡住了视线,他定睛一看,是个兔儿爷泥塑。
“送你的,”任肆杯把它塞到长庚手中,“认出这是谁了没有?”
兔儿爷身穿黑蓝相间的武将袍子,头戴银丝弁冠,双手搭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它斜跨在一头老虎背上,身后插漆金将旗,神情威严。
长庚将兔儿爷捧在手心,摩挲着将旗。他知道这是谁,但没有说出来。
任肆杯说:“你可得护好这伍子胥,找这么一尊不容易,现在卖兔儿爷的店可不多了。”
兔儿爷的耳朵是活动的,用一根牙签黏着,长庚取出一截,又塞了回去。他很小的时候,乳娘给他买过兔儿爷,自己后来不知把它扔到了哪里。他将兔儿爷抱在怀里,跟上任肆杯,向食肆走去。
在旁人看来,他们像一对兄弟。哥哥闲适淡然,弟弟则有些拘谨。任肆杯穿的仍是那套玄色衣裳,但已将它重新浆洗过。长庚则穿黑边白底的圆领襕衫,外披镶有狐毛领的薄氅,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的士子。
一条乌篷船停泊在岸边,船头立着一排蔫头耷脑的渔鹰。长庚问任肆杯那是什么。任肆杯解释道,那是渔民捕鱼的工具。长庚又问,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还要让它们下水。任肆杯答不上来。这船看上去像是淮南一带的样式,或许是为了除夕夜进宫给皇帝表演的,但他们没想到皇帝今年病危,连御宴上的杂耍百戏都一并取消了。不过,虽然无法进入宫,但在这样热闹的夜晚在宫外表演,也能赚上不少铜钱。
乌篷船旁,停靠有另外一艘样式奇特的小船。它没有船舱。宽阔的甲板上,四根竹条共同撑起一根高竿,其尾部嵌在一垛石臼中,用以固定。两个壮实的成年男性脚踩石臼,双臂各搂抱着四根竹条,以平衡晃动的高竿。
在高竿上,有一名衣着白衣,腰缠红带的少年。他灵活地在高竿上攀爬,期间或挺或抱,或抓或立,摆出种种顽猴般的姿势,动作危险至极,不时惊起两岸看客的阵阵惊呼。那竿顺着少年的走势,极富韧性地上下晃动,少年借助回弹之力,时而在高竿上立起,随后又半蹲下来,给高竿以回摆的重量。
任肆杯凝视着那少年,眉头渐渐蹙起。那少年的身法……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但当他越想厘清,就越难以回忆起来。他站在原地,陷入重重思绪,长庚也只好陪在他身旁,观赏那渔家少年的杂耍。
那白衣少年用双腿盘住竹竿的腰身,手搭凉棚,作顽猴望月状。他身体的重量压下高竿,使它逐渐向任肆杯和长庚所站的河岸这侧摆来,犹如从天而降。长庚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这一动,将任肆杯从沉思间惊醒。
他抬头望去,恰与那少年的视线对上了。那是一副石雕般毫无表情的面孔。一支烟火升腾而起,点点光芒洒落在郢河上。少年五官的阴影在火光中变幻伸缩,瞳仁间倒映出阴鸷的粼光。
与皇氏宗祠那一夜似曾相识的不安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任肆杯本能地一把抱住长庚。长庚的鼻子狠狠地撞在任肆杯的胸膛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但立刻收了声,因为他能感觉到任肆杯绷紧的身体。
任肆杯紧紧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高竿少年,他右脚向后退却一步,想从观赏的人群间脱离。但他身后却有一人紧紧相贴,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颈后,任肆杯心道不妙。他来不及反应,却道腰眼一凉,似是匕首刺入的触感,霎时传来痛楚。任肆杯猛然转身,向身后偷袭他的那人拍出一掌。而借着这一掌的反力,他身子也失去了平衡。
他抱紧长庚,在岸上人群的惊呼中,背朝郢河坠去。
岸上的呼号,在水下听来只是沉闷的回响。
迷茫了一瞬后,任肆杯立刻恢复清明。水底光线昏暗,他只能看见长庚双眼紧闭,唇边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呼吸困难。他解开长庚的狐裘大氅,吸满水的布料坠向黑暗的河底。
任肆杯抱紧长庚,给他渡了一口气。现在还不能浮出水面,敌人正在上面等着他们。
他双腿划蹬,向下游流去。长庚勾住任肆杯脖子的力道松了几分。任肆杯担心长庚无法在水底坚持太久,便加快凫水的速度。
潜游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带着长庚浮出水面。甫一出水,长庚被呛得连声咳嗽。任肆杯张望四周。河岸上已没了灯火。他们像是在一处巷道的背后。临河楼阁的支摘窗里烛火闪烁,传来觥筹交错的声响。
“任大哥、咳、这是、怎么了?”长庚断断续续道。
任肆杯能感到血液正从背后的伤口向外溢出。河水冰冷刺骨,他用颤抖的手指把长庚被水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低声道:“长庚不要慌,仔细听我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痛楚,咬牙道:“刚才那高竿少年,与宗祠里的刀客是一伙的。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们。如果我带上你,两个人都没法走掉。我把你送到清乐坊门口,你向西走过三条闾巷后,再往北走,就能看见辽府。你跟执事说你是任肆杯的弟弟,有急事要见辽公子。别的——”他嘶了一声,“别的,便交由辽公子去做。”
任肆杯的脸庞一片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长庚怔怔地想,长庚,你太没用了,任大哥要死了,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拖累他。
“任大哥,任大哥,”他颤抖地说,“让他们杀我好了。你逃吧,不要管我了。”
任肆杯打了长庚一耳光。长庚的脸颊偏到一侧,他愣住了。
任肆杯抓住长庚的衣领,粗鲁地把他送上岸边入水的石阶。长庚转过身要来拉他,任肆杯没有理他,而是自己撑着石阶爬了上去。他一离水,衣服便黏在他的身上。他向后摸去,伤口还在流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任,今日不比以往,你身边还带着长庚。你不是向辽公子发过誓,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
他按住长庚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他的手从长庚肩头滑落,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一斑浅浅的血迹。
他向不远处的旅舍马厩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长庚追上他,但不敢去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