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烨启唇,似乎有郁结在心中的话要脱口而出,到唇边又堪堪忍住。
他沉默两三秒,咬咬牙,扭头握拳,深吸一口气,走至在床榻边坐下,抬手,指尖触碰到黎绍的伤口,缓缓将灵力渡了过去。
待黎绍伤口处狰狞的黑气渐渐消散,商烨收回手,起身一言不发着离开。
黎绍靠在软垫上,阖眼休息了一会,倏尔,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奈叹口气,“兔儿怎地这么不让人省心。”
白陌阡被那只鬼手提着腿往画船上拽,中途重重磕在船头的栀杆上,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自己正趴在甲板上。雨水积了有两尺深,白陌阡忙挣扎着坐起来,幸亏他醒的早,不然再这么面朝下昏着,他没被鬼船将命索取,就先被水淹死了。
左手不敢用力,稍微蜷缩一下便疼得钻心。那渔夫下手是真的狠,白陌阡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站起来,往四周看了一圈之后,他决定先进船舱躲躲雨。
耳畔丝竹管弦的乐声越来越嘈杂,白陌阡将缚灵绳一圈一圈缠在右手,掀开帘子,一点一点将身子探进舱内。
舱内的景象看得白陌阡神色一愣。
这艘船想必是某位皇族贵胄命工匠打造的。船舱内简直是一个小型的酒楼,一共三层,每层呈圆形排列着红柚木门的客房,朱红髹漆栏杆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琉璃灯,如同西方云霞一般流光溢彩。底层摆着一张圆酒桌,脚下铺着猩红毛毡。
酒桌旁坐满了身着锦绣华裳的宾客,坐北朝南的是一红袍紫绶的青年男子,众宾客正纷纷起立给他敬酒,乐师们散坐在一旁的方形书案旁,有弹琵琶作珠玉落银盘之声的,也有持牙笏作裂帛之声的,舞女们身着薄如蝉翼的襦裙踮脚在一圆盘上旋转跳舞,鬓发如云,笙歌糜醉。楼上栏杆处三三两两倚着衣着艳丽的女子,她们手持罗扇,调皮地将牡丹花丢至楼下酒桌前,而后掩面笑得花枝乱颤。
繁华盛景不亚于皇帝为梅妃举办的那场生辰宴,白陌阡呆呆地望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里走,一位舞女从圆盘上轻跃而下,朝他伸出了柔若无骨的手,笑靥如花,“跟我来。”
白陌阡喜极,他忙将手伸出去,眼看着就要碰到舞女白皙的手,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白陌阡一顿,飘忽的意识被人拉回身体里,他回头,对上黎绍的眼眸。
“阿陌,往后退。”黎绍摇摇头。
黎绍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白陌阡耳畔炸响,他猛一凛,眼前逐渐清明起来,那扰人心智的笙歌也逐渐低沉消失,白陌阡踉跄着后退几步,抓住黎绍的衣袖,大口大口喘气。
“手怎么伤成这样?”黎绍蹙眉,小心拉起白陌阡肿胀的左手,四根手指青紫一片,手背上还有好几道抓痕。
白陌阡顾不上答话,他忙抬头看向适才向他伸手的舞女,依旧是笑靥如花,依旧是倾国倾城,但是那双手......那双手却不再柔若无骨,血淋淋的指甲,惨白的手皮,正是刚才将他拽到画船上的那只鬼手。
舞女见白陌阡往后退,嗔怪一声抬步就要上前,眼眸扫到站在一旁的黎绍后,脸色瞬变,她掩面一笑,扭着身子快速逃开。
“幸亏你来的及时。”白陌阡有些脱力地靠在黎绍怀里,长舒一口气。
幸亏黎绍来的及时,不然就刚刚自己中幻术那程度,被人扒皮抽筋了还乐呵呵地享受呢。
黎绍从袖中拿出一只白瓷瓶,拔开木塞后,用食指挖了点药膏,他拉过白陌阡的左手,给他涂药,“我睡了一会,你便将自己的手伤成这样,要是我不在你身边,是不是这只手就打算给人剁了做红烧兔爪?”
白陌阡瘪嘴,他好心救人结果人家过河拆桥,本来就心寒得很,结果见着黎绍,他非但不安慰自己,还又是数落又是揶揄,白陌阡顿时委屈得眼眶红了一大圈。
他将手从黎绍手里抽回来,扭头“嗖嗖”朝前走,“要你管,反正疼的又不是你!”
“你怎知我不疼?”黎绍上前走了几步,伸手将他拉住,提着领子提到自己面前,“好好呆着,我给你上药。”
声音不大,语气很冷,白陌阡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地低垂下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黎绍给他搽完药,怕白陌阡疼的厉害,又悄悄渡了点灵力过去,抬眸,瞧见白陌阡肩膀一耸一耸的,顿时气消了大半。
他抬手将白陌阡搂进怀里,屈起手指勾了勾他通红的鼻尖,“羞不羞,好歹是活了三百年的兔子精,怎地还和三岁小娃娃一般哭鼻子。”
白陌阡将头埋进黎绍怀里,鼻涕眼泪蹭了人一衣襟,闷声道:“那个渔夫用船桨狠狠地敲了我一下,你不安慰我也就算了,还生气,你生什么气!”
黎绍拍拍白陌阡的后背,“好好好,我不该生你的气。”
正柔声哄着,忽然,船舱里原本哄闹嘈杂的一群人安静下来,一个凄厉绝望的声音传来,“它又来了,又来了......”
第18章 罪孽
落针可闻的船舱内,这一声声的带着绝望的嘶吼听的人牙根泛酸。
众人寂静了两三秒之后,都发疯了似地四下逃散。
他们抓扯着身上的衣裳,珠玉首饰散落了一地,桌上的酒盏不知被谁用袖子尽数扫到了地上,一时间尖叫声、脚步声、杯盏声混杂不绝。
白陌阡连忙从黎绍怀里探出头,他四下望着,寻找着众人口中说的那个“它”。
可纵观整个船舱,除了这群突然发癔症的人之外,白陌阡再也没有看到其他可疑的人或者邪祟。
慌乱嘈杂中,之前那个穿着红袍紫绶的青年男子踉踉跄跄着朝白陌阡这边跑来。
他的发髻全散乱了,两只眼眸里不断流出鲜血,青黑色血淋淋的长指甲眼看就要戳到白陌阡受伤的左手。
黎绍“啧”了一声,抬手,挥袖,搂着白陌阡后退一步立定。
那青年男人被掀了一个趔趄,他扑到黎绍脚下,不住磕头,“救我,救救我,它又来了,又来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白陌阡忙问:“‘它’是什么?”
那男人惊恐地朝东面望去,从眼眸里淌出的鲜血划过面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伸出食指颤抖着指向东方,“是、是‘它’......”
“什么?”白陌阡没有听清,他弯腰正欲细听,忽然,那男人大叫一声,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消失在了白陌阡面前。
白陌阡大惊,他忙抬眸朝东面看去,男人指的地方开着一方轩窗,此时金红色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落得满室亮堂。
什么都没有。
白陌阡快速跑至轩窗前,推开窗户朝外看——
暴风雨已经停歇了,东面江天一线间枕着一轮初升的朝阳,金光洒在碧蓝的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
什么都没有。
这些人到底在怕什么?
白陌阡皱眉,他又细细地将轩窗附近查勘了一遍,能藏人不能藏人的犄角旮旯也倒腾了一遍,并未发现异样,这才重新回到黎绍身边。
“奇怪,太奇怪了。”白陌阡皱眉,他磨了磨后槽牙,“在我们面前消失,这种移形换影的能力只有......”
白陌阡话说了一半停住了。
移形换影。
梅妃被邪祟附身时,他就曾被人不着痕迹地从大殿移送到了梅妃寝宫。
白陌阡眯了眯眼眸,那时候他猜测是国师商烨下的手,然而后来事情繁多,他也没时间去验证猜测是否正确。
假设当时将自己移开的人是商烨,那么这时候鬼船上突然消失不见的人,是不是就可以暂且确定是商烨干的?那么众人口中的“它”,是不是就是商烨?
商烨曾与众人在这艘船上聚会,后来出于某种目的将众人残忍杀害,他散布出此船是鬼船的谣言,恐吓附近捕鱼的渔民,以掩盖自己的罪行,所以船上的人才会很惊恐地说“它来了”。
这样解释,似乎可以说的通,只不过……
白陌阡正在暗自思忖,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抬眸,正对上黎绍的眼眸。
黎绍偏头,“往那边看。”
白陌阡顺着黎绍的目光望去,待看清之后,瞳孔骤缩。
之前众人在四下逃跑时踢倒的桌椅和打碎的盘子,不知何时都恢复到了原位。
在他面前消失不见的男人这会正面朝下趴在桌上,坐的位置正是之前他喝酒的位子。陪男人喝酒的众酒客也姿态各异地趴在桌上,就像喝醉酒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