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真满心想她留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乎咬破嘴唇,呆了好一阵子,才盈盈福了下去,低声道:“恭送娘娘。”
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本来晴空万里,待得莲真从长乐宫出来,天空已乌云密布,那轰隆隆的雷声叫人心惊肉跳,不多一会儿便下起雨来。
莲真归心似箭,回到撷芳宫,也不吩咐侍婢,自己挑了衣裳换上,宝贞疑惑的道:“小主要出去?”
“嗯,我要去清泉宫一趟。”
宝贞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何她去见皇帝,便换上素净而不起眼的衣服,而去清泉宫,反而穿上华服,戴上自己喜欢的珠翠,却又不好问出口。
横波向外看了看,劝劝道:“小主找皇贵妃有什么要事么?还是改日再去吧,雨下得这么大,要是淋湿了一点儿着了凉可怎么办?”
“我一定要去一趟,快,叫他们准备轿子。”
横波见她执意要去,只得答应道:“是,奴婢这就让他们准备。”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且又水汽弥漫,几个太监打着伞,替着玻璃制的宫灯在前后照路,那轿子艰难的在风雨中前行,一直到了清泉宫的廊下才放下来。
桑蓉几个小宫女上来接应,莲真下了轿,见几名内监身上俱已湿透,面上歉然,转头道:“桑蓉姑姑,他们。。。”
桑蓉明白她的意思,立即笑道:“小主放心,奴婢会着人带他们去换了衣裳。”说着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宫女马上乖觉的道:“几位公公随我来,去喝碗姜汤驱驱雨气。”
莲真这才急急问道:“皇贵妃这会儿可睡下了?”
桑蓉摇摇头:“娘娘这会儿在写字呢,小主请随我来。”
烛台上燃着几根通臂巨烛,照得房间通亮如昼,皇贵妃穿了一件家常的杏黄色绸衣,挽着简单的发髻,神态雍容,似乎全副心神贯注在纸笔上。莲真双手捧着一盏热腾腾的茶水,心却一点点冷下去,等了半天,终于怯怯的开口:“冰轮。”
“我说了,不要再这样叫我。”
“你恼我了么?”
“莲嫔,你言重了。”她手中笔略略一顿,依旧没有抬头:“本宫为何恼你?你如今深得恩宠,我看重你还来不及呢。”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如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深深刺入莲真的心窝,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烛光映照下的脸色越显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冰轮,你。。。你。。。”
莲真站在那里,眼里泪光莹然。她恍如不见,皓腕轻抬,那饱蘸浓墨的狼毫便稳稳的落了下去,待一幅字将要写完,才淡淡的道:“再说了,我恼不恼你,又有什么要紧?你要知道,女人历来只是男人的附庸,在这后宫里更是如此,不管你身居何位,眼睛都只能看着皇上,心里只能装着皇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莲真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可是,那怎么办呢?我眼睛里现在只能看着你,心里也只愿意装着你的喜怒哀乐啊。”
她的手猝然在半空顿住,一颗圆润的墨汁慢慢从毫尖溢出,啪嗒一声掉落雪白的纸上。她看着眼前业已毁坏的字幅,眉心紧锁,只觉自己的心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甜甜的情绪,也如这纸上的墨汁一般,正缓缓向四周扩散蔓延开来。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如倾盆瓢泼,打在窗上噼啪作响,一声声似乎也敲击在人的心上。皇贵妃静默良久,将笔搁在那镂雕松柏白玉笔架上,缓步走到她面前:“那又怎样?在你身不由己,在我亦无能为力,是么?”
第33章
窗外绿意森森, 繁花掩映,廊下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屋子里却更觉静谧。莲真斜倚着靠背,呆呆的望着窗外那片火红的石榴花出神。这几日, 除了每日例行去皇后处请安,她并不踏出宫门一步,且寡言少语,偶尔在这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宝贞想起那晚她从清泉宫回来,双眼红红的样子, 心里甚觉蹊跷, 却不敢问什么, 默默的从小宫女手中接过那柄宫扇,站在一旁,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替她扇着。
“宝贞,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她眉心微蹙,忽尔轻轻叹了口气,宝贞几疑自己听错, 拿着扇子的手不由得一顿:“主子问奴婢?”
“嗯。”
宝贞笑道:“奴婢可没什么别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就是得以长长远远的服侍主子一辈子罢。”
“你不想出宫?不想嫁人么?”
宝贞红了脸:“主子怎么问起这话?奴婢自小儿跟着主子, 从来。。。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更没想过要嫁人。”
“人之聚散,本是常情, 你终不能一辈子呆这宫里陪着我。”莲真看着她, 轻轻摇摇头, 眼神却渐渐暗淡下去:“只是,你若有什么心愿,我还可以替你完成,我的心愿,却是无人可以成全了。”
“主子,你今日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宝贞大是骇异,完全摸不着头脑:“你如今深得皇上宠幸,又有什么事情不能顺心遂意?”
“也许,我该要个孩子。”莲真声音极轻,却缓缓别过头去,良久,呓语般的道:“怕就怕,这一生的日子,会太过寂寞了。”
她的前半句,让宝贞心里一喜,可是后几句又令人费解,宝贞张着嘴巴,正欲说话,横波忽然笑眯眯的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禀道:“主子,这是皇上刚让人赏赐下来的,说是车前国进贡的葡萄和蜜瓜,让主子尝尝。”
“唔。”莲真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道:“搁着吧。”
横波一边将两个玛瑙碟子分别放到几上,一边笑道:“送来的公公悄悄儿跟我说,这是万里迢迢从西域送至京师的,因天气炎热,路上还坏了好些,剩的极其稀罕珍贵,除了皇后和皇贵妃处,只有我们得了。”
宝贞将刚才的事撂开,脸有得色:“可见皇上处处都想着主子。”
莲真微微侧过头,果见那葡萄比平常所见的有所不同,滴溜珠圆,色泽艳丽,宝光晶莹,那蜜瓜更是瓜肉肥厚,甜香诱人,她略略看了两眼,便道:“取些给柔贵人送去。”
“是。”
横波笑着答应,正要遣人送去,小宫女宜雪却走进来禀道:“回主子,玫贵人在外求见。”
莲真还未答话,宝贞已柳眉竖起:“她来干什么?还嫌害得咱们不够?竟然还有脸过来!”
莲真神色平静,沉吟了好一会儿,合上书:“叫她进来罢。”
横波欲出声劝阻:“主子。。。”
莲真淡淡的道:“无妨,她如今兴不了什么风浪了。”
横波无奈,不好再说什么,宝贞却仍然一脸愤然,横波使了个眼色给她,她只得收敛了脸色。但听外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慕绯羽已然进来,娇怯怯的走到莲真面前行了礼:“莲嫔娘娘万福。”
莲真抬起眼皮,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穿着件素净的衣裳,头上简单插了几根珠翠,虽施了不少脂粉,仍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之色,心知她近段日子必不好过,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玫贵人不必多礼,坐罢。”
慕绯羽却仍站在那里,低眉顺眼,恳求道:“我想跟娘娘单独说几句话儿,娘娘可否应允?”
莲真想了想,对横波道:“你们先出去罢。”宝贞嘴唇动了动,似欲劝阻,横波却暗中将她的手一拉,然后带着几个小宫女下去了。
莲真掸了掸衣裳,缓缓的道:“玫贵人,你想跟我说什么?”
慕绯羽看着她,伤感的道:“莲真,我们还能像从前那般以姐妹相称么?”
“姐妹?”莲真似笑非笑:“玫贵人,我看不必了罢。”
“莲真,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当日急痛之下,我头脑已经不清醒了,你恰恰在那个时候出现,令我产生了误解。”慕绯羽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忽然曲膝跪下,含泪道:“如今,我已知道你是冤屈的,还求你看在昔日情分和我承受的伤子之痛的份上,原谅了我。”
“你当日脑子不清醒,过后还是一样不清醒么?我被关进静心宫时,你看过昔日情分没有?” 莲真看着她,语气平常,目光却渐渐变得寒冷:“可怜了珠蕊,打小跟着我,进了京之后没过一天好日子,就这样被人害死。”
慕绯羽急急的辩解:“莲真,珠蕊的事,后来过了好久我才知道,那个。。。那个与我没有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