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甚好。”柏龄笑嘻嘻地说,“天宫之主,果然大方,不像我等小辈,没见过大世面,喝几杯酒也提心吊胆,斤斤计较,以为主人家要跟我算账哩……”心想:把话说死在这里,你赢了也没法要挟我做什么。
“老朽告辞。”贺兰冉拱了拱手,看了沈西潜一眼,淡然道,“走罢。”拾起雨伞,依旧是翩然一道青影,足尖轻点团团荷叶,倏忽一下就去得远了。沈西潜哼了一声,大声喊道:“喂!今天的事,是我自作主张来的,你要计较便计较,只是得罪你的人是我,你别把帐算在宫主的头上!”说完瞪着眼睛对柏龄拱拱手,跟着贺兰冉去了。他的身形虽快,却没有雾印宫主那般高卓轻功,做不到踏叶而行,只在岸边疾疾而奔,转眼也不见了踪影。
柏龄悻悻然地推门而入。宝瓶幸灾乐祸地笑着问:“怎样?赢得过那老爷子么?”
柏龄挠挠头,苦笑道:“这还用问么?我才吃几年干饭?你当雾印天宫是浪得虚名?他方才来去是个什么形容你不知道?那老爷子天下扬名时,咱们都还没出生呐。那雷公嗓门的沈西潜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功夫实实在在是够好了,在他面前还不乖得跟只猫似的?”
宝瓶又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那倒也不用。”柏龄说,“你看方才那老爷子多有风度,不过是要求四爷的字,所以才和咱们周旋周旋,也不至于一上山就立刻把我打死。再说败在他手下也不羞……”
宝瓶截口笑道:“我才懒得管你死活,我只是想去瞧瞧天宫什么样儿。”说着朝窗户瞟了一眼。
柏龄心头一恼,高声道:“喂!外面的,听够了没有?”
窗下少女一惊,双颊热烘烘地烧起来,想:原来他们早知道了……当下站起身来脆声道:“小女子玲珑,久仰一瘦庸人先生大名,不知二位可否在先生面前做个引荐?”
小轩内一时安静,少女轻轻地咬着嘴唇,心头七上八下,满腔希翼渐渐冰凉。正失望中,吱呀一声轻响,一只手轻启竹棂,宝瓶站在窗前微笑道:“一瘦庸人先生有请,姑娘请进罢。”在他身后站着柏龄,另有一人,轻袍缓带,长发披垂,倚案闲坐,面前一枰未了残局黑白错落,身旁竹编的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草,也不是什么稀罕名贵的品种,只是青翠茂盛,长势喜人。几根狭长的兰叶弯弯垂下,在苍白的面庞前似掩非掩。
玲珑一见不禁呆了,想:一瘦庸人!他居然是……他居然是……一念未完,但觉头顶沉重,犹如万里乌云压顶而来,眼前昏黑中又有金星乱迸,不由腰身一软,嘤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小姐呀……”耳畔是焦灼的呼喊。玲珑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只觉双眼疼痛,仍有无数星星在面前狂飞乱舞,身上软绵绵地无力,好像一包棉花,前额后脑都闷闷的,不觉得疼,却像化作石头般僵硬沉重,有谁正握着自己的手,一道沉稳醇厚的真气正从掌上度来,顺着经脉在全身缓慢游走,真气所到之处如春阳温暖照耀,说不出地熨帖舒服。她慢慢睁开眼,先看见青儿呜呜咽咽,哭得满脸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再见那替她运功行气的男子,弱冠年纪,神色温和,正是宝瓶。
见她睁开了眼,宝瓶笑道:“情非得已,失礼之处,姑娘莫怪。”说着又轻又缓地收回手来,那道真气也是缓缓停止,不令玲珑骤然脱力。玲珑觉察他的体贴用心,不由嫣然一笑,轻轻道:“多谢你啦。”她躺在一张竹榻上,盖了一张夹层的绣被,衣服是干的,想来不是青儿就是那小丫鬟替她换下了湿衣。窗户开着,暴雨已过,日光正向西斜,晶亮一片投在粉白的墙壁上,黄灿灿的像是镀了一层金。
青儿还在淌眼抹泪,惊魂未定地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说什么偷看的话……好在这位爷……”
“一瘦庸人先生名满天下,能一睹他的风采,再昏一次也无妨。”玲珑坐起身来,对宝瓶含笑道,“身体不适,竟突发昏厥。多谢阁下援手,现在我已无碍了。”
“姑娘无碍就好。”宝瓶说,“姑娘请稍待,我去回禀四爷一声。”
他起身出门,不一会儿那白衫红裙的小丫鬟进来,依旧是笑盈盈地说:“我家主人在书房等候,姑娘请随我来。”
玲珑对青儿道:“你在这里等我。”青儿正待反驳,玲珑脸一板,悄声道:“你敢不听话,我就告诉爹,说你害我昏倒了。”青儿吓得脸色发青,咕哝一句:“哪有当小姐的吓唬丫头的?”到底不敢跟着去。那小丫鬟见了,忍不住掩口嘻嘻直乐。
书房门口站着两个青衣的小仆,房门虚掩。小丫鬟垂首通报,门里答应一声:“请进。”那两个青衣小仆便推开了门。玲珑一见之下不由怔了:书房阔大宽敞,水磨青砖地面上用白色的玉珠镶嵌出一片莲花图案,形成一个大圆环,径长一丈有余。一人轻袍缓带,长发披垂,光着脚踩在那片大圆环的莲花上一步一步地慢慢走,正是主人一瘦庸人。他咬紧牙关,走得摇摇晃晃,双手紧攥着衣服微微颤抖,后背汗湿一片,额上亦是汗水涔涔,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直滴在白色的玉珠上。虽然他走得艰难之极,柏龄和宝瓶却只是在旁边袖手看着。
见玲珑进门来,宝瓶微微侧脸,低声道:“姑娘稍等,还差三步。”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柏龄数道。一瘦庸人长吁了一口气,还不待站稳便向后仰倒。柏龄早一步抢上前将他扶住,宝瓶则推过一张紫檀木的椅子来。椅子扶手两边各安了一大一小两个木轮,椅背上搭着紫红色半新不旧的椅袱,还有一个紫红色半新不旧的小靠枕。一瘦庸人被柏龄半拖半抱地放在那带轮的椅子上,将小靠枕在后腰垫稳当了,犹自软软地发抖,喘了几口气方勉强坐直了身子,对玲珑笑道:“姑娘请坐。”
虽是盛夏,柏龄还是用一张毛毡薄毯将一瘦庸人的双腿包了起来,青衣小仆跪地为他着鞋袜,那鞋袜亦是厚实。又有人捧进水盆,跪地高举过头,宝瓶从水盆里拧起热水手巾,替一瘦庸人攒了攒汗。玲珑垂眼看铺在地面的那些玉珠,莲子大小,并非浑圆,而是顶端稍微突起,自然是为了在行走中能抵中足底的穴位。小丫鬟端进四杯香茗,然后旁人退下,玲珑坐了,见柏龄和宝瓶仍是站着。“你们也坐罢。”一瘦庸人摆了摆手,然后对玲珑笑道,“身带残疾,行动不便,羞于见人,所以避世于此。适才奴婢无礼,至令姑娘受风侵雨害,庸人甚是不安。如今姑娘无恙,真是好极。”
玲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瘦庸人几眼,说:“早就听说先生的盛名,我还以为……以为先生是上了年纪的人呢。”
一瘦庸人微微一笑:“虚名妄传多年,如今这般形容,真令姑娘失望了。”
“先生何出此言。”玲珑答道,“听说古有贤人,虽双目失明、肢体残损,亦著书立说,教化群愚。先生为当世翰墨宗师,名满天下,今日得见真容,倒使玲珑越发敬佩了。”
“不过是一瘦庸人,如何能与先贤并论?”一瘦庸人从左手腕上褪下一串黑玛瑙念珠慢慢捻着,眼看窗外荷塘上的粼粼水波,几只白鹅悠然嬉水,问,“姑娘要见庸人,有何指教?”
“我……我想请你写字……一个字就好。”玲珑低下头,揉着衣带轻轻说,“玲珑可以性命担保,明日在雾印天宫,这二位……二位……”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含混道:“这二位朋友绝无闪失。”
还不待一瘦庸人开口,柏龄重重咳了一声。一瘦庸人笑了笑,不言语了。柏龄正色道:“首先,这位姑娘,在雾印天宫,我和宝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其次,尊卑有别,四爷若答应你,是他对我二人关爱体恤,他不答应才是应该;再次,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呀?”
玲珑涨红了脸,急道:“我以性命担保,你也不信么?”
“就为求字,动不动就要闹出人命,所以四爷才不耐烦。”宝瓶嘻嘻笑道,“就算我们打不过雾印山上的老大爷,大不了磕头求饶落荒而逃,我倒不信那老大爷还会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再说,若那老大爷心黑手辣,不肯放过我们,四爷就更不能答应了。我二人生死在天,不关四爷的事,四爷可不受要挟,不然,四爷以后还有清净日子么?退万步讲,就算四爷关爱体恤我倆,写个字送给雾印山的老大爷就成,不劳姑娘插手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