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明的心底生出一丝苍凉的嘲讽，紫秋洵几乎是要笑出来了——是这样吗？原来是她在护佑他，而不是像人们见到的那样是他在爱护她。他明白为什么她心智失常时他就如此疲惫了，明白为什么带着她去赌场回回都能赢钱了，明白为什么买下盛夏玫瑰后她要定定地看着高孝先了——那老头儿因他夺爱而起了恶念，她在努力地消除，消除不了，她便要放弃纤纤以保护哥哥——虽然纤纤那么像姐姐，而她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忍见纤纤被高孝先带走！
“能和这整个城市作战，很大的力量，是吧？”医生漫不经心地说着，逗着怀中的小女孩开心，“你没发现她长得多美吗？如果她长大，会是怎样一个绝世美女啊！一定能让全城的人都发疯，都拜在她脚下；如果她长大，这个城市就会臣服于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与她为敌；如果她长大，便能玩弄这个城市于股掌间，那会是怎样一出好戏啊——可惜我们都看不见了。”
紫秋洵的脑子里轰然一想——如果她长大——可她长不大！因那四肢无力的古怪症状，她缺乏必要的运动，所以十岁了还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这是他十年来最焦灼的心病，可这女人不是一个医生吗？她不是说什么病都能治吗？
医生怜悯地看着紫秋洵：“哦，真不枉她为你辛苦一场，你真的很关心她啊——可是这个病我没法治，因为正是我——是我，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看！”
医生把双手的拇指和食指相抵，形成一个三角形，紫秋洵透过那个三角形看去，他看见什么了呢？
……黑色的铁链，有小孩手臂般粗，密密地缠绕在小女孩的身体上，捆住了她的四肢，然后深深地钉进她的身体，穿透她的心胸……铁链绵延地在她身下盘成一堆，她就安然地坐在那黑色的小山上，似乎是毫不痛苦……
所谓魂飞魄散就是这感觉吧？紫秋洵震惊得连思维也停顿了！那是怎样残忍的酷刑呵，却加诸孩子的身上足足十年！而这孩子还是他一手抚养的至亲的血肉！他只觉得一阵心酸，不忍再看，却偏偏连眨一下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医生微笑着把手松开，铁链不见了，依旧是个穿着小花布睡衣的小姑娘。“你不想看了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你整个家族的罪孽，本来应该落在你身上，因为你是大家长——可这孩子却替你承担了。她自愿为你背负罪孽——是我亲手一层一层锁住她的，若想去掉这些枷锁，除非她付出血的代价——可是，看看这孩子，这身体多可爱、多完美，你愿意她哪里受伤呢？是让她眼睛瞎掉，还是手足断掉？”
小姑娘在医生的怀抱里自得其乐地玩耍，好像没在意他们谈论自己的身体。她抬眼看了看医生，她们有那么相似的眼睛和眼神。小姑娘咯咯笑了，她伸手摸医生的脸，调皮地重复一遍：“眼睛瞎掉！”然后大笑起来，似乎方才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的笑话实在忍不住要自我欣赏一下。
“罪……孽……”紫秋洵终于又能思索了，他虚弱地看着那对姐妹，疲惫，摇摇欲坠。一条无质无形的蟒蛇盘住了他的双腿，慢慢地又盘住了他的身躯，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的头顶罩下，他闻见了蛇吻中的血腥味，那血腥味是从他骨髓里渗出来的，是血的罪孽。
“真是血的罪孽呵。”医生在小姑娘的额头吻了一下，很柔情地拥抱她，“这么完美的身体，这么完善的灵魂，可竟要背负罪孽——因为她就是罪孽——因为她的名字是紫秋如。”
紫秋洵静静地看着，什么也不想了，真实的噩梦就是这么连绵不绝，像那罪孽一样纠缠，捆住手脚，贯穿心胸——她的名字？是呵，他还没来得及问过父亲她那名字的由来。她想必是父亲很特别的孩子，很特别……
“真是很特别——这个城市的名字。”医生突然换了一种轻松活泼的口吻说话，像是要和朋友探讨一个有趣的问题，“不夜城——你们为什么要叫它‘不夜’呢？‘日’和‘夜’都是神的创造——你们以为自己能改变神的法则吗——你们真是不了解神的意愿——夜晚是神的仁慈，让你们忏悔白天的罪过，然后得到安然的休息。可你们以为夜是黑暗的就能掩盖罪行，所以在夜里去放纵邪恶，然后说这是因为受到夜色的诱惑。后来你们觉得只有夜已经不够寻欢作乐了，所以称这城为‘不夜’，你们要把神创造的世界全然地用来纵欲——就只为这个‘欲’字，你们背弃了神的法则——可你知道吗，背弃了神，你们就不再是人——而是饿鬼。你们给这城市命名‘不夜’，可我更愿意叫它所多玛或俄摩拉。神祗耶和华肯为八个义人饶恕所多玛全城，但神对你们更仁慈——只要这城里还有一个人——只要还有一个人啊——这城市就不会毁灭。啊，妹妹，真可惜你长不大了，而这个城市里也不再会有‘无上’了——你若长大你一定是‘无上’，因为你是‘无上’的后代。”医生说完这些话，又恢复了安宁镇静的神色，微笑地看紫秋洵，好像他是个孩子，她刚给他讲了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而小姑娘也突然安静下来，淡然地看着紫秋洵。
无上……紫秋洵费力地思索着，哪一个‘无上’会是紫秋如的母亲？“卫无上”陆为霜肯定不是，“血无上”是他的姑母远嫁他乡，难道是“花无上”郁夫人？
“可惜啊妹妹！”医生轻声地说，“这么完美的身体，这么完善的灵魂，可你若长大却是‘罪无上’，就因为你这人神共愤的名字——还记得你的姑母叫什么吗？”
最后这句话是对紫秋洵说的。紫秋洵茫然了，姑母的名字？他好像不知道——他好像从不知道姑母的名字是由哪些字组成，当然她姓紫，中间是固定的辈分，然后呢？他恍惚记起‘花无上’郁夫人给姑母写的信上开头是“如卿如晤”，幼时他还很纳闷郁夫人为什么称呼姑母这么奇怪的四个字——如卿如晤？对啊，郁夫人总叫她‘小如’，难道……
“她的小名叫‘如’……”医生慢慢地说，“她最亲密的人都称她‘如’。”
难道她是姑妈的孩子？紫秋洵怀疑了——原来她是我的表妹，不是我的亲妹妹……
“她的名字里带有和你一样的‘秋’字，是因为她的血统配得上这个姓氏——她的血很纯，比你这嫡亲的长子还要纯——纯得令神震怒。”医生的声音悲悯低沉，“她是你的表妹，更是你的亲妹妹——她的父亲姓紫，母亲也姓紫——她是兄妹乱伦的结果——血的罪孽——她就是从‘血’里来的‘罪无上’。”
地震了，不然房子不会摇晃。眼前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血的味道！血的味道！哦，是了，他终于被那蟒蛇吞没了。他现在正在蛇腹里呼吸血的空气！甜美呵！那尝一次就忘不掉的味道！先是小小的第一口，然后忍不住大大的第二口，吞下去吧……吞下去吧……那是用人命炼出来的味道，谁的命？别管！大口大口地吞咽呵！这美味简直能令人嚎叫！他叫不出，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化了。为那舌尖瞬间的欲望便在无边的血色里做一个令神震怒的饕餮！神震怒了？别管！神震怒了？那就背弃他吧！
“你的父亲得到了很多女人，最后竟垂涎于‘血无上’的美貌。但神的法则规定他不能碰触自己的血亲。”医生淡淡地说，“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就像你们为这个城市取名‘不夜’一样，他也想打破神的禁忌——于是他做了。他囚禁了自己的妹妹，占有她，甚至令她诞下孩子——对外却说妹妹离开了这个城市。你的姑妈没能逃离他的监禁，她也不愿自杀，她的余生在对家族的疯狂诅咒中度过——她是难产而死的。所以你的妹妹——紫秋如——她来这世上就表示你的家族该受天谴，因为诅咒源自家族的血。罪孽降临，可这孩子却替你一力承担，这世界上只有她才这么全力地保护你，因为她只爱你一个人。你是用钱来爱她，她却用心来拯救你。”
噩梦啊，为何还不结束？从陶雪霖的死开始——呵，都是假的，闭上眼睛睡吧，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醒来就能把这一切忘去……紫秋洵闭起眼睛了，好美呵，终于能够睡一觉了，在夜里睡一觉，是的，那医生的光焰正黯淡下去，仁慈的黑暗就要来了，他就要睡去了。瞧，紫秋如已经睡着了，医生在她的眼皮上轻轻一触她就熟睡了，等她醒来，她就会把这一切忘记。他也能的，他马上就要睡着了，黑暗是甜美的，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