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至秀清晰地感受到,是真的不一样了。她有了全新的人生,而她的人生,再没那位肆意鲜活的大小姐了。
这认知让她难过。
“大小姐,穆小姐来了。”丫鬟抱着白猫在门口轻声道。
穆彩衣。脑海里很快跳出这名字,至秀嗯了声:“我稍后便去见客,请她在正堂饮茶。”
“是。”丫鬟退去。
站在镜子旁,至秀慢条斯理地整敛衣领,玻璃镜内,那张脸稚嫩熟悉,同她前世生得一模一样,便是耳边芝麻粒大的小痣都丝毫不差。
缘也,命也。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晓得春承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的天都要塌了,再次睁开眼,便成了家道中落的名门大小姐。
能重来一世,至秀心底是感激的。裙摆摇曳而过,她从容地迈出房门。半月的时间,也该见见原身的朋友了。
如松堂,身穿淡蓝衣衫的女子安安静静捧茶等待,待看到来人,开心地站起身:“阿秀,你总算来了!身子可大好了?”
至秀温温柔柔地冲她点头:“好多了。坐。”
“哎?阿秀,怎么半个月不见,我觉得你更好看了?”穆家小姐是个话唠,张开口说个没完。
至秀耐性极好,问什么答什么,答不出来或者不方便回答的,她就一笑而过。
比起家道中落的至家,穆家在凛都城勉强能跻身一流世家,饮过两杯茶,穆小姐坐不住了:“阿秀,别在家闷着了,走,我带你出去玩啊。”
“出去?”至秀的确想出去看看,她想了想:“好,那你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穆彩衣讶然道:“阿秀怎么和我这么见外了?”
有吗?至秀笑容不改,迈出门,往闺房走去。
哪怕不出门,她也听书墨讲了,眼下新旧更替,有尊崇旧制的,也有提倡革新者。所谓革新,从文化再到日常生活,走到街上,穿什么的都有。
沉吟再三,她从衣柜取了雪白衣裙换上,刚从屏风后面拐出来,就见至夫人快步走来:“阿秀要和穆小姐出去玩?”
对于原主生母,至秀提不出多少感情。或者可以这样说,造成当下情势最主要的原因,是原主本身对她的母亲没有那样浓烈的亲情。
一个为了逼婚失手打死亲生女儿的母亲,无论在哪个世代都不多见。原主生父被人陷害,气急攻心而死。为了维持优渥的生活,母亲逼着女儿去迎合仇人……
实在荒唐。
至秀眸光微闪:“娘怎么来了?”
“我还来不得?”至夫人不满女儿的态度,可这会她有更重要的话说。
“穆家家大业大,你和穆小姐既然是朋友,那就好好做朋友,别得罪了人家。”
她顿了顿,又道:“咱们家不是以前那样风光了,多少贼人盯着你爹给咱娘俩留下的家业,你生得貌美,别被坏人骗了。早点找个靠得住的人嫁了,好给咱们撑腰。阿秀呀,哪怕你爹不在了,要嫁,也该嫁凛都数一数二的豪门才行。”
老生常谈,这阵子至秀没少听。
“唉,你这孩子,到底听到没有?还怨恨娘打你呢?”
“不敢。”至秀心情复杂。前世爹娘为了春家的万金将她卖了,这一世……
至夫人忽然想到什么,问:“厉少爷还有没有缠着你?”
厉家逼死至元修,他家的儿子扭头看上至家唯一的女儿,不管不顾跑来提亲。
三月孝期未过,看在厉家许诺‘嫁过去就是名正言顺厉家少奶奶’的份上,至夫人逼着女儿点头,遭到死命反抗。
一气之下,打得人昏死过去。
岂不知眼下她的女儿早就换了芯子。
提到厉家,至秀冷了脸:“娘希望我被厉少爷缠上吗?”
“这……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至夫人想要拍拍女儿的手背,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猛地就没了底气。
临走前她不放心地嘱咐道:“听话,别得罪穆小姐。”
至秀垂下眼帘:“嗯,知道了。”
“那……早点回来?”
“会的。娘。”
这声娘喊得至夫人心里不是滋味:“阿秀,娘不是故意要打你,你爹没了,咱们的日子总要过啊……”
至秀听得头疼,却也没法大度地代替死去的灵魂说一句原谅的话。她认真道:“娘,厉家逼死了爹爹,这辈子,只能是仇人。”
至夫人愁眉紧锁一声不吭。
“彩衣还等着呢,娘,我先去了。”
从闺房走出来,至秀步子停顿,沉沉地舒出一口长气。面对至夫人,她只觉满心压抑。
“阿秀,上来啊。”穆小姐坐在洋车笑着招呼。
站在她身前的车夫穿着短衫,肩膀搭着擦汗的巾子,肥大的裤腿被绳结牢牢绑着,至秀愣了愣,迈开长腿坐上空置的另一辆洋车。
她坐姿端正,又是万中挑一的清美长相,一路上车夫小心翼翼跑着,遇到不平的路段还会体贴地提醒两句。
穆彩衣眼里闪过异样的光芒,调戏道:“长得美还真占便宜,走,我带你去挑两样首饰,再换身行头?”
她啧啧两声:“阿秀这身白裙裹得连小腿都不露,太浪费了。”
没理会她的调侃,至秀轻笑:“先去看首饰吧。”
说了没两句话,穆彩衣作势要挽住她的臂弯,被至秀不动声色避开。若无必要,她还是不习惯和人亲密接触。
前世作为至家的小女儿,再是不受宠,眼界学识上至秀也丝毫不逊于人,见她坦然自若地踏入商厦大楼,穆彩衣不屑地撇撇嘴。
装什么?整座凛都的人都晓得至家今时不同以往,一朝落难,看样子,这位大小姐还没学会低头啊。
有意思。就不知道你接下来会不会一直清高。
“阿秀看来看去,没有喜欢的吗?可是银钱不够?不然我先垫付上,来都来了,哪能空手回去?”穆小姐热情地从店员手里接过一枚耳坠:“这个就很好看,阿秀,要不要?”
至秀绕着长长的柜台看了一遭,惊叹有之,更多的是淡然。
她唇边噙笑,委婉拒绝:“不用了。彩衣自去逛,不用理会我的。”
听到这话店员眼神微变,好容易遇到气质绝佳的美人,没想到美人竟然是个穷鬼?这感觉可真不妙。再看那位同伴,那就更有意思了。
“出来玩当然要一起呀。这样吧。”她随意往柜台指了指:“把这个、这个都给我包起来,再过两月就是阿秀生辰,生辰礼嘛,早晚都要送。你如果不要,可是不给我面子了。”
本着与人为善的信条,至秀缓缓舒展开眉头:“好吧,那就谢谢彩衣了。”左右她也记得这位好友的生辰,到时候再还回去就是了。
不管穆彩衣有没有怀揣其他心思,初来乍到,脚跟还没站稳,实在不适合得罪人。何况这点小事,她根本不在意。
有这么位‘热情’的世家小姐陪同,至秀慢慢接触到这座城市的冰山一角。
从商厦大楼里出来,穆彩衣被引着说了许多话,提到一流世家的春家,她的表情明显丰富起来。
“说起春家,就不得不谈谈那位春大少爷,大少爷为人低调,做生意很有一套,据说十三岁留学回来,仅用半年就创办了‘织锦’这个品牌,可惜呀,这人哪哪都好,却是个离不开药罐子的病秧子。”
“春家?”
说不清是那个‘春’字的缘故,还是至秀过于想念那人,匆匆一瞥,她竟然看到了一张和春承极为相似的脸。
怔在那茫然地眨眨眼,下一刻人已经冲了过去!
“哎?阿秀,你做什么?!”
第4章 【0 4】
不做什么。她就是想再看看那张脸。至秀自幼知礼娴静,从未在长街做出飞奔这样不甚稳重的举动,可她顾不得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浮光掠影,前世冲她笑的春承,提刀护她突围的春承,最后……死在她怀里的春承。
她时常为这人感到不值,名满天下的女公子,死的憋屈,死的不得其所。
明明都已经忘记了她,却还能因着一纸婚约扛起她所有的荣辱。
她做到了。到死都在护着她,没有让人欺负她,更没有使她受辱。
新婚夜她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些话,她都做到了。
以死的代价。
街道人来人往,至秀额头渗出薄薄的一层汗,别走…别走!让我看看你,再让我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