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她的伤势,至秀难掩担忧:“不用,我还撑得住。”
“可我撑不住了。”春承强硬地将人拦腰抱起:“你不让我背你,那我抱你总可以吧?别乱动,我受了伤,得赶快医治……”
怀里的人果然不敢再动。
春承浅笑:“再行半里路就是纯阳山,我若记得不错山上应有止血的草药,我抱着你脚程反而能快些。待进了山,秀秀,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我自幼学医……”
她作势探脉,被春承制止:“都说了,不要乱动。”
披星戴月,不知走了多久,春承呼吸渐沉:“秀秀,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娶妻,知道要嫁给我,你当时怕不怕?”
“不怕。”闻着她身上不断飘散的血腥味,至秀强忍着泪:“你是好人。”
“错了,我才不是什么好人。”
山路难行,春承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才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临昏睡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刀给我。”
刀是好刀,披荆斩棘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至秀含泪将刀递到她掌心,月色迷离,人沉沉睡去。
唯有此时她才敢将指尖搭在那人脉搏,顷刻,滚烫的泪花再也压不住。顾不得擦干眼泪,快速为她包扎好,起身便去采药。
弯月隐没进层云,一刻钟后,风声散开,洞外来了一伙不速之客。
“是这里吗?”
“嗨,狗鼻子,问你呢!那小美人是不是藏这了?”
被称呼狗鼻子的山贼认真嗅了嗅:“应该是这了,这么浓的血腥味,咱们一路尾随跟过来,今夜要发大财了!”
一脚踩碎枯枝,昏暗的山洞,伤重的春家大小姐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嗯?怎么就一个人?你们看,她不会死了吧?”
“死了?啧,晦气!”
那人走近两步便要搜身,没防备被长刀割了脑袋。
同伴眨眼送了性命,余下五名山贼惊得倒退两步,春承以刀撑地,冷笑:“就你们这些杂碎跟过来了么?其他人呢?你们是偷跑出来的,想拿头功?”
见识过她手起刀落的凶悍,‘狗鼻子’最先反应过来:“大家不用怕,她一身血气撑不了多久。为了活命,咱们得先杀了她,她在这,那小美人绝对跑不远!”
春承若有所思地握紧刀柄:“所以说,你们果然是偷跑过来的。”
“那又如何?杀一个,活捉一个,照样是头功!”
“那我就放心了。”春承笑靥如花:“我说过要护她,天王老子都不能碰。”
长刀自下而上抬起,便听她寒声道:“来吧。”
采药回来的路上,至秀一颗心忐忑不安,待到了洞口,正赶上春承冷面抽刀。
最后一名山贼倒下,她拄刀抬眸,望向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回来了呀。”
声音温柔,抵在舌尖仿佛有蜜化开。
抱在怀里如珠如宝的草药啪地掉在地上,弯月慢吞吞露出头,月色清辉,至秀快步走过去,指尖探在她脉搏,音节颤抖,哀求道:“春承你撑住,你撑住好不好?”
春承摇摇头,满怀歉疚:“秀秀,对不起。”
“你撑住,我是医者,我能救你的!你给我时间,我能救你!”
大股的鲜血从伤口涌出来,春承伸手轻柔地为她拭泪:“你别哭了,好歹,我也护住你了……”
她难过地垂下眼帘:“秀秀,往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这座山南面隐藏着出山密道,连接桃源,你可在那儿安家。”
“不,你不要再说话了,我这就给你敷药……”
她惶惶然折身,被春承按住细白的手腕:“傻姑娘,我撑不住了。你就是大罗神仙,我也活不了了。”
“放开我,我是医者,我一定要救你!你只要撑住,我绝对能救你!”
秀气的小姑娘沉下脸来清清冷冷的样子也好看。
春承笑着抚摸她的脸,由心地发出一声轻叹:“我可太亏了。你让我亲亲行吗?就当送别。”
至秀哭得梨花带雨:“你好好活着,想做什么都可以,要我为你为奴为婢都行!春承,你不是很厉害的吗?”
“我是很厉害呀,我护送你出城,已经很不容易了……”
春大小姐目光茫然地望向虚空:“再厉害,也拗不过生死啊。”
她笑着吻了吻小姑娘唇瓣,满身风流:“嗯,很软。”
那双漂亮璀璨的眸一点点黯淡下去,佳人倚刀而立,至死未屈膝。
“春承?春承!不要死,你再看我一眼!我求求你,你不要死……”
“不要死,春承,我能救你……”
“我能救你……”
“大小姐?大小姐?”仆妇心急如焚地轻摇她的身子:“大小姐,您再不醒来,夫人怕是要急死了!”
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水光潋滟,我见犹怜。
“哎呦大小姐,您可是醒了!”
至秀哭得头疼,见了她登时白了脸:“我为何在这?山洞里跟我在一起的人呢?”
“山洞?大小姐怕是睡迷糊了吧。”
仆妇侍候她坐起身,扭头为她倒了杯温水:“您昏睡三天,夫人为您祈福三天,如今醒了,总算能教人喘口气了。”
“夫人?”至秀目光落在那彩花卉瓷杯,转而环顾四周,泛旧的梳妆台、圆木桌,一应家具摆设都带着微妙的违和感。
联想到仆妇方才恭敬的态度,至秀试探道:“你说的夫人是哪位?”
“夫人,不就是小姐的娘亲么?夫人打您的确不对,可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姐哪能不认自己的娘亲呢?”
垂眸看着自己一身轻薄里衣,指腹微捻,衣料算不得上成,更不是她惯常穿的锦缎,样式也透着古怪,她抿了抿唇:“今夕何年呢?”
“这…这……”仆妇看直了眼,喃喃道:“民国三年啊。”
第3章 【0 3】
早春,凛都,乍暖还寒,空中漫着沉冷凝重的湿气,淡青色薄雾笼罩在偌大的都城,街道行人稀少,不远处杨柳抽出鲜嫩的新芽,仿佛沉郁里开出的花骨朵。
一扇窗子被推开,院子里的白猫机灵地看向它的主人,圆润的猫眼滴溜溜地转,看着看着,至秀忽然笑了起来。
见她肯笑,侍候在旁的丫鬟松了口气。
大小姐半月前醒来,举手投足恍若变了个人,看起来比往日更为优雅端庄,可妙龄少女,哪有整日关在书房闭门不出的?
饶是夫人来了,她的态度也不疏远、不亲厚。一身淡色的裙裳,和这方天地显得格格不入。美则美矣,就是过于清冷了。
那感觉该怎么形容呢?丫鬟想破了脑袋才得了这么句话:
像初盛开的鲜花,陡然迎来一场不合时宜的霜降,漫天霜色,那花也跟着萎了。
“书墨。”
“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至秀笑容清雅,裁剪合宜的长裙绣着零碎的兰花,微立的衣领,雪白的袖口,唇角扬起,自然而然地带出这年岁应有的烂漫:“白露饿了,你去喂喂它。”
白露是大小姐心爱的猫,书墨应声离开,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至秀倚在窗前,噙在唇边的笑缓缓落下来,来到这异世已经半月有余。如今回想,嫁给春承,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不是上辈子么?
日新月异,短短半月她信奉了十八年的观念遭受强烈冲击,这里的女子愿意追求平等,享受自由,有更多可以施展的空间,只要敢想,就能去做。
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为快速融入新的环境,她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不敢多做,整个人在外人看起来沉默许多。
至家书香门第,系出名门。原身父亲乃前朝探花,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可惜,在一月前病逝。
没了一家之主,哪怕有旧时家底撑着,孤儿寡母,日子也过得艰难。
这些天她翻阅书籍埋头补习,感触颇深。再是开放的年代,女子想要安身立命,远没男儿容易。
一味地汲取,总有累时。
这些天她总梦见春承,梦到她掀开红盖头,梦到她与自己喝合卺酒。
午夜梦回,心中就难掩失落。春承为护她而死,她却来不及为她掘墓立碑就‘人间蒸发’。
她对得起所有人,独独欠了她。
起初坐在梳妆台前下意识挽发,惹来丫鬟惊呼,后知后觉才想起,她不再是嫁入春家的新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