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斟酌着点头,补充道:“更何况,萧云铃是山灵的后裔,虽然年纪小,但她可不是软柿子。”
我琢磨着个中关节,哑然失笑:“师父,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我在蓬莱阁待了五年,除去你每天来探一会儿,都是枯坐,”师父自嘲道,“要是这些事都想不通,不是白活了吗?”
我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忽地,铃音入耳。
听起来是一串小银铃,响声细碎而空灵。伴着铃声飘来的,还有低低沙沙的,女子的轻唤:“玄都。”
两个字,单薄得可以被风吹散,师父的步子却顿住了。我回过头,十步之外立着一位美人,梳坠马髻,披石榴色的宫纱。她的额心描着一枚朱砂花钿,更衬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宛若月下昙花。
她面色沉静,美得不似这人间物,却恍然,似曾相识。
我见过她。我想明白了。十年前。不会错。
十年前,坟地的石榴树下。
那位美人姐姐,就是她。
我惘然,下意识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盯着眼前的女子,双目放空,状似没有反应,咬肌却微微颤抖。
离他离得近,我确信,我听见师父心跳如鼓。
第22章 廿贰·陈兵崖
她是秦金罂。
妖界唯一的女妖君,十年前师父从昆吾山放走的妖物,兼昆吾宫浪漫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她出身蓥华山,我早猜想过,我五岁那年在蓥华山见到的美人姐姐会不会是她,竟然果真如此。
诧异之外,我为师父惋惜。久别重逢,要我说,他至少该立在花树下,吟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才算应景。可惜此时的师父一身血污,衣摆沾着泥,身旁还站着我这个拖油瓶。
诗是必然吟不出来了。师父与美人相对站着,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近来可好?”
乏善可陈的开场白。我扼腕,耳边却听美人低低叹息,发间珠翠“叮咛”一声。
“并不好。”
她收了下颔,朱唇勾出一个苦笑。
后来,我曾对镜临摹这个笑,可想必秦金罂的确是天生丽质,换了我,无论怎样勾唇蹙眉,都笑不出那三分凄凉三分柔媚,又带三分醉意的动人心魄。单论她的容貌,被人钟情也是有理的。我几次朝她身后张望,确信没有任何一个长得像师父的小娃娃钻出。
看来,传说的确不可尽信。
师父沉默了。他花了很久时间,才将第二句话吐出:“这十年,雪时都知道你在哪里?”
我能看出,他想问的远不止这些,或者根本就不是这些。秦金罂始终与他隔着有十步远,回答:“是。”
就此,师父没有再追问下去。秦金罂也没有再说话,我眼看着二人保持着有些刻意的距离,默默无言,就到了图南殿。
卫云晁已经被抬下去救治,图南殿的人都跟着去了,殿上只剩下雪时与梁监院。秦金罂莲步轻移,伴着铃声与香风栖到雪时身边,这时才出声解释:“听说妲己找到了,所以我回来看一看。”
眼睛是望着师父的,微微闪烁。雪时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也不作声,拎起茶壶,竟亲手为美人沏了杯茶。秦金罂伸手去接茶杯,被烫得一缩手,下一刻那只手已经被雪时轻轻握住,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我脑袋里轰然一声,这是什么发展?在传说中,秦金罂不是与师父是一对吗,怎么转眼又和雪时郎情妾意起来?
……而且,这戏演得太过了。
按雪时的性子,我才不信他这么大庭广众与美人手拉手不是演戏。可我心念一转:雪时与师父容貌酷肖,十年前只怕更是难以区别。难道,当年是他放走了秦金罂,却让师父背黑锅?
我偷偷抬眼看师父,他的脸色却不大好。我冷静下来停止猜测,仔细看那两人时,又看出了些端倪。
这个秦金罂看似半个人都贴到雪时身上了,实际上一分也没挨着。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提示一下师父,让他别这么伤心,却听见雪时握着秦金罂的手开口了:“卫云晁是怎么回事?”
梁监院坐在图南殿正中央,阖眼喝着茶。他毕竟在,我看了眼师父,乖乖认错:“是我的匕首把他捅伤的,但是,他动手在先。”
我上前去,将沾血的六意送到雪时手边。虽然沾上血有好一会儿了,但轻轻一抖,血珠都从锋刃上滚落——六意是把好匕首。
雪时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此时,一旁已经包扎好伤口的卫云晁咬牙切齿,喊道:“是兰子训先搅了论剑试!那把剑,就是……”
“卫云晁动手之前,还威胁过初生,”我急忙开口,压下卫云晁的控诉,“‘拼了昆吾宫弟子的身份不要,也要卫家将你的骨头碾碎’,卫云晁,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卫云晁的脸色骤然白了。他想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颤抖着嘴唇,求助地望向梁监院。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坏了昆吾宫的规矩,最基本的规矩。
“卫家,”雪时重复这两个字,冰冷的目光落到卫云晁脸上,“三十多年来,昆吾宫都奉行江北徵宫主定下的轨则,未与其亲族断绝相干者,不得入昆吾宫。”
卫云晁的嘴唇,徒劳地蠕动:“我……我只是……”
“先带他下去,直接送回卫家好了,”雪时丝毫不留情面,在卫云晁被拖出去后顿了顿,话头一转问,“还有一把剑呢?”
我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一愣,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一定是“妺喜”了。师父此时终于出声,说的是:“我不知道。”
梁监院依旧垂眼喝着茶,令人琢磨不透。有那么一会儿的沉默,秦金罂轻声打破僵局:“‘妲己’是这位姑娘捡到的,若让她再多找一找,能找到另一把也未可知。”
秦金罂是一等一的美貌,天仙也不过如此了,可我忍不住蹙眉——这么一会儿时间里,她一直表现得温婉优雅,可刚刚那一句,语气有那么一点轻佻了。我不客气,也道:“我不知道。”
梁监院依旧喝茶。师父明显烦躁起来:“师父,还有话要问吗?若没有,弟子该回蓬莱阁了。”
“没有要问的,”不等梁监院回答,雪时说,“有要说的。”
他起身,一掀衣襟,跪到了梁监院面前:“监院,如您所见,秦金罂离开昆吾山十年,如今回来了。她虽是妖物,但已决心改邪归正,一心向道。弟子也是妖灵之身,还请监院念在她一片丹心,予以收留。弟子以性命作保,秦金罂绝不会再为恶。”
秦金罂也起身,在梁监院面前款款跪下,我见犹怜。肉眼可见地,身旁师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
我向师父靠近了些,琢磨着他要一头栽倒下去,我还接得住。雪时也不愧是最受宠的弟子,梁监院微微颔首,轻而易举地同意了。
雪时站起身来,梁监院终于亲自开口,声若洪钟:“玄都,你可以退下了。扶摇殿弟子卫云晁、程云良寻衅滋事,玷污了清净之地,就逐出昆吾宫;培风殿兰子训坐视小辈相斗,由其师父自行责罚。”
“逐出昆吾宫”五个字如同炸雷,我待要替初生辩驳,雪时已经开口:“监院,卫云晁滋事伤人在先。昨日的论剑试上,他二人的情状也有目共睹,罚程云良只怕是罚得重了。”
我一颗心放了下来,初生是萧子岳的徒弟,想来雪时也不会坐视不管。梁监院从善如流,改罚了初生禁闭思过。师父似乎也冷静下来,道:“兰子训犯此大过,是弟子管教无方。就让她罚跪在陈兵崖。”
陈兵崖。
我魂飞了一半,那是埋葬昆吾山历代弟子的墓地,鬼气森森,从没有人敢靠近。就连去试胆的年轻弟子都没有。雪时抬眼看了看师父,道:“项师兄,这也是罚得重了。依我看,思过两日就够了。”
梁监院将目光投向我,显然是在等我自己为自己求情。我吸一口气,咬牙说:“弟子愿跪陈兵崖。”
雪时端茶水的手微微一颤,溅出了一两滴。他抬头看我,目光中竟隐隐有愠怒。
我头皮发麻。他是替我求情,可想也能想到,我是一定要和我师父站在一边的。师父罚我是罚得重,但我怎么可能不信师父,反倒去信他?他在异想天开些什么?
更何况,我早与师父说好,要乖乖受罚。罚跪陈兵崖就这么定了,临走之前,秦金罂又说:“雪时与我说起过,下个月要派一批弟子下山历练。不知子训妹妹在不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