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只是仍旧低着头不抬眼。一直到下一声令吼:“头抬起来!”军令一样不容置喙,他只是服从天职。
很久以后,他总是回想那一瞬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短短的过程中,他有多慌乱、期待和无能为力!
车子安静地停着,三个人都是一言不发。
何虞生坐在驾驶座,无意中扫过后视镜对上年轻男孩视线落下的位置,心里烦躁,下意识地想抽烟,只是兜里和车上并没有烟。
方草很生气,刚刚那一幕像幽灵一样缠绕住她,她想痛骂高晨光一顿,质问他什么要任人侮辱,如果他自甘受辱,那她又何必做这一切?
只是对上那孩子般执拗的眼神,所有的话就无声咽了回去。
僵持许久,方草才低声说:“走吧。”
何虞生熟练地发动车子,体贴地发问:“先送这位小朋友回家,还是先回我们家?”
饶是方草定力再好也被这句“小朋友”噎住,一米八的大块头,哪儿像小朋友了?
倒是被提醒了,还不知道高晨光住哪里,思忖片刻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刚好我也饿了。”
这话在何虞生听来很不是滋味,对后座的“小朋友”敌意更重一分,但还是依言找了家夜晚营业的餐厅。
服务员拿了菜单下去,高晨光心里愈发没底,他最不想的就是让她不开心,不想她当他是个孩子。
“方草姐……”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啊,我教过你挨揍就该受着吗?”方草打断高晨光的话,又被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戳破气焰,讨伐的言辞绕着舌尖又咽回去,“算了,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何虞生笑着圆场:“你就别吓唬他了。”说着起身,“我去趟洗手间,这位小朋友用不用去洗把脸?”
高晨光看了他一眼,方草说:“带他一起去吧,顺便看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伤着哪里。”
盥洗室。
高晨光细致地清洗着手臂上的泥尘,少年人的肌理是没有经过风吹日晒的鲜嫩,泅血的刮痕剌在上面有一种别样的生命力,脆弱得让人羡妒。
何虞生倚在一侧吞云吐雾,幽幽地想着自己十八岁的模样。无家可归,亡命天涯。
将烟头扔进水池里,何虞生慢条斯理地洗着手,直直地与镜子里的人对视:“收起你的心思,离她远点。”
何虞生的声音不轻不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若让高晨光觉得受到了羞辱。他勇敢地回视,尽可能镇定:“凭什么?”
“呵!”何虞生不屑地轻笑,“十八岁啊,太嫩了!”
何虞生回到隔间的时候,菜已经上来了。
方草见他一个人回来,便问:“高晨光呢,没受伤吧?”
何虞生在她身边坐下,强势地揽住她的肩膀亲在她的额角:“方小草,他很好。”他不喜欢她见着他关注的却不是他。
方草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这样的亲昵,不自在地推开他:“到处都是人,你收敛点儿。”
何虞生转而拉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听你的,这样够收敛了吧?”又突然凑近她耳边低语,“手拉着手,跟早恋似的。”
过了会儿,高晨光才回来,衣服湿了一半,看上去愈发可怜。方草什么都没问,一直到吃完饭才开口:“你现在住哪儿?”
高晨光从兜里拿出一张工牌:“我在新区的一家电子厂找了份工作,住员工宿舍。”
方草拿过工牌看了看,上面写着入职时间,和他给她留信的时间差不多,又确定他神情不似作假心里的顾虑才少了些:“那好,等会儿送你回去。”
男孩笑得腼腆真诚:“好,谢谢方草姐。”
走出餐馆,何虞生去拿车,方草和高晨光在路边等着,方草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高晨光。
当年他们一伙儿叫宋锋的男孩子为了追他违规超速横穿马路,与大卡车相撞身亡。那时候公诉人起诉高晨光抢劫致人死亡,她作为辩护律师,力主宋锋的死亡与他的抢劫案无关。
高晨光放弃那会儿放弃抢劫回家,心思完全不在同伙身上,根本无法预料有人会追上来,对于高晨光而言宋锋的死亡就是意外。而摩托车超速横穿马路本就是单方面全责,交通事故层面也应该宋锋责任自负。不过由于当时卡车的驾驶人疲劳驾驶,车祸双方均有责任。
合议庭最重认可了这一辩护,加之高晨光当时未成年、抢劫情节并不恶劣以及自首等综合考量,量刑并不算重。
方草在法庭上赢得理直气壮,但是想到宋锋的家人,却动了恻隐之心,辗转帮夫妻俩争取了一笔赔偿金,还时不时地光顾他们的烧烤店。
“晨光,我偶尔去宋锋父母的烧烤店并不是觉得你欠了他们什么,中年丧子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非常沉重的打击,我力所能及的偶尔关照,甚至称不上关照,而是我对于弱者的同情心作祟,你不要太过在意。”
“法理上而来,这与你是毫无关系的,挨打实在是个愚蠢的做法。如果你心里过不去,尽力帮上一把就够了,用活人的痛苦来祭奠逝者是无意义的知道吗?”
高晨光痴望着方草,她是他无法理解的存在。
有时候他实在不明白,连他都认为自己是个罪无可赦的杀人犯,为什么她可以坚决果断地次次否认,在法官面前,在宋锋的父母前期,在所有旁听的大众面前,甚至在他的面前,从没有退缩过。
她让他相信,他似乎真的是个好人。
何虞生开着车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场面。
高晨光拥抱着方草,亲密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而方草脸上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何虞生临时改变行程,先送方草回家。在方草下车后跟了下去,一反常态地拉住她的手,暧昧地说:“回家休息,等我。”
方草泛起热度的脸隐在夜色里,下意识看向车子的位置,有点不放心又不好多说,点点头转身上楼。
车子再次驶出小区,半个小时后停在城市另一头。
“下车。”
高晨光环视一周,看着前方的指路牌冷笑:“你就不怕我跟她告状?”
这儿离他临时工作的厂房足有两个小时公交。真不知道方草姐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小气的男人?
“再说一遍,下车。”何虞生不为所动,自己先下了车。高晨光跟着下来。
“我说过,让你离她远点,不要逼我出手。”何虞生褪去所有面对方草的温驯,冷似刀锋。
高晨光因他突然地转变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简单,但一个男人的尊严不容他退缩,他昂首挺胸坚定道:“我喜欢她,我可以和你公平竞争。”
何虞生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呵,公平竞争?我等了她十年,你拿什么来和我竞争。”
高晨光惊讶地看他:“十年?”
“最后提醒你一次,离她远点。”他盯着他,目光渐渐虚渺,最后落在暗沉的道路尽头。
高晨光觉得这动作似曾相识,是谁也曾这样看着他,又不看他。
何虞生不想多说转身就走,打开车门却被身后的人叫住:“等等!”
高晨光看着前面男人挺拔的背影,压下心头的苦涩动了动喉咙:“你要给她幸福。”
“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会抢走她!你记住,我比你年轻,尽管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十年后我有的一定不比你少,如果她不幸福,我赌上一切也要跟你拼了。”
青年人面红耳赤地宣告完自己的决心,何虞生冷哼一声道:“可以。”
车子从身边驶过,喷出一阵难闻的尾气。高晨光脱力坐在马路牙子上,拳头捶在水泥地上,忽然傻笑起来,他真的不是一个顽劣的孩子了啊!
温堇在酒吧接到何虞生电话的时候还有几分新鲜,他叫过吴志问:“你们家鱼哥多久没来酒吧了?”
吴志掐指数了数:“自从晟丰出事儿就没正儿八百来过酒吧了,好不容易跟方律师那头有点儿进展,这不得趁热打铁吗?”
温堇忽然有些感概:“这倒也是,求不得都已入怀,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这一头何虞生跟温堇、吴家叔侄喝得正热闹,另一头方草已经是第五次看向闹钟。
方草从书桌最角落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密码扣的木盒子,盒子是有一年她去海南旅游的时候在一个木具店买的,黄花梨雕花的盖面,配的却是现代的密码扣,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