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因哈特又停顿了一下,他确实是想回避的,但看到吉尔菲艾斯决然的神色后,他也只能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然后,金发的皇帝转过头对那个战战兢兢的医生说:“退下吧。”
于是,这个房间里,再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发陛下沉默地由着红发帝国宰相打开了那份记录着检查结果的报告书。
报告书上有大段大段,繁复冗长的医学学术论,吉尔菲艾斯这样非专业的人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也没有必要完全去了解,他把报告书翻到了最后,最后一页,最后一段……最后的结果……
他看完了,然后,那种被冰锥逼迫着要刺穿心脏的颤栗感同时也消失了。
他现在只觉得他胸口一阵一阵发闷,可心里却异常空洞,这种胀痛感仿佛是踩在云层上的虚无,他的声音好像也随着那个突然被炸开的空洞一起落到了虚无的空间里。
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吉尔菲艾斯把那份报告扔在桌上,他抬头,莱因哈特也正好在看着他。
他们对视了一眼,苍冰色的眼眸里掩藏了一瞬的悲哀。
“是真的……”
几乎是同时,就在吉尔菲艾斯张嘴的时候,莱因哈特也说话了,是一种没有任何情绪的语气:“刚刚那件事……吉尔菲艾斯,我们先冷静一下……比较好。”
吉尔菲艾斯没有再回答,他听得出来,现在的莱因哈特是在用一个帝国皇帝的身份对他的宰相发布指令。
这一天,就在吉尔菲艾斯差一点认为他已经得到了宇宙间最大的幸福的这一天——
灾厄也同样降临了……
医生得出的结论是——皇帝陛下身上确实存在某种未知基因缺陷。这种缺陷会导致患者全身细胞在25岁以后迅速衰竭至死。
他看到的报告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当然,这个结论必然是不会对外公布的,整个帝国,也仅只有那么几位最高职位权限的人知晓。
所有获得这个讯息的人,第一反应,毫无例外都是一片沉默。
然后,他们会在短暂的茫然无措后露出显得极为哀痛的模样。
但他们绝不会像吉尔菲艾斯一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依然处于一种空虚的状态。
吉尔菲艾斯想,或许这就是莱因哈特的魅力所在。
因为他太过接近莱因哈特了,所以他从未真切感受过金发陛下身上所散发出的光和热。
莱因哈特对他们来说像一盏明灯,一盏在永暗的海域间投射热力,指引航路的明灯,只要他站在那里,只是这样张开手臂就仿佛那蹭金色的光晕就会为环绕着他的人们撑起一片天际,在这耀眼夺目的光辉下,就连吉尔菲艾斯自身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很多。
然而……那盏灯……终究是会有一不小心被飓风摇落或被海浪震碎的那一天……
那一天……或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未来不久之后的某个日或夜。
吉尔菲艾斯感觉到很空虚……
他从没有这样感觉到空虚。
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他就像是一个掌舵人,他就在那辉煌的灯塔之下,眼睁睁注视着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明光,他站在那里,只想伸手想扶稳那盏灯,可当他伸出手,他才发现渺小的自己根本就够不到。
他什么也做不到,所以……事实留给他的……就只有无尽的空虚而已。
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空虚……才是最可怕的绝望。
尽管军衔较低的官员们并不知晓这件事,可通过几位帝国最高司令官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整个帝国大本营还是陷入了一种诡异且又沉重的氛围里。
沉默仿佛一重浓厚的雪,让大地上的一切都失去了鲜活的色彩。
在这件事上,最冷静的,似乎是皇帝莱因哈特本人。金发皇帝并没有表现出畏惧或不安的样子,他很冷静地跟司令官米达麦亚元帅及本部长罗严塔尔元帅开了个会,顺便还给远在海尼森的军务尚书打了个电话。
褐色头发里杂糅着丝丝银发的军务尚书在听到皇帝陛下对他说的话之后,揉了揉自己那双由电子组成的义眼,他把似乎有点出状况的眼球调整到最佳位置,才应答:“陛下,此时非同小可。”
“知道。”
“臣下希望您理解,一个刚刚才建立起来,甚至还没有后继人诞生的王朝,骤然失去它的统治者,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奥贝斯坦的话比其他两位帝国元帅都要锐利很多,莱因哈特白瓷似的指尖揉过眉心:“嗯,朕明白卿的意思。但现在,朕只是在告知你,而不是在和卿协商,知道吗?”
“清楚。”
“那么,就去做。”莱因哈特直视着屏幕上奥贝斯坦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朕清楚,这个时候,这件事只有卿可以办到。”
奥贝斯坦低下头,顺从应答:“是,陛下。”
莱因哈特关掉了屏幕,向后靠上办公椅宽厚结实的靠背,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椅背,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感到了愧疚,这种情绪的来源,自是来于那个红头发的男人。
莱因哈特已经单独找首席医生谈过,从医生口中了解到了所谓“基因缺陷”的真实状况。总体来说,这就是类似于一种突发性病变的情况,原本正常工作的细胞,由于某些未知原因,在某一个时段开始失去活力,从而诱发人体功能性衰竭,高烧,内脏发炎甚至出血等状况。
这种症状或许正是因为莱因哈特腹中那个非正常产生的胎儿所致,但也可以说,或许就是莱因哈特本身的基因存在一定问题,所以他身为男性才会莫名其妙怀上了同为男性的吉尔菲艾斯的孩子。
不过,这也是一种猜测,因为莱因哈特本身基因中就带有这种缺陷的话,到了一定年纪,他的身体机能的损耗就会比正常人快许多倍,到时候,如果发生猝死,或许医生也只会怀疑是工作强度太高而导致了心血管问题的发生,而不会怀疑到基因方面的问题。
他还能活多久呢?
这是一个连医生都无法准确回答他的问题,但从报告上来看,或许是几年,也可能只有一年,更糟糕一点,他可能……只剩下几个月……
莱因哈特为此而感到苦涩与愧疚。
他愧疚于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为什么,是不能让吉尔菲艾斯高兴得再长久点呢?
莱因哈特一想那双蓝宝石一样好看的眼睛饱含着幸福感,凝视着他的样子,他的心中就涌起一种避无可避的愧疚情绪。
他一想到,那双眼睛又会从此再黯然下去,他想到那个人付出了一切,挣扎着,执拗地回到他身边……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回应吉尔菲艾斯,可以让深爱着的人稍稍获得一点幸福感。
可却……被死亡生生截断了所有的希望。
为什么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家伙、吉尔菲艾斯那家伙现在所做出的努力……到头来不都是一场空吗?
莱因哈特是真的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事情。
年轻的皇帝陛下从未考虑过生死,也从不会畏惧生死,而是这一次、死亡却让他感觉到了非人力可以扭转的无力感。让他因这种无力感而对深爱着他的男人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愧疚情绪。
他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把手放上胸口,军服的领口除了金属搭扣之外,一片平坦工整,莱因哈特这才想起,那条戴了三年的挂链已经被吉尔菲艾斯给取下来了,后来被他收到了哪里,他都忘了去追问。
金发陛下轻轻抿了抿秀丽的唇瓣,终究只能吐出一声叹息:“吉尔菲艾斯……对不起……”
第35章
天黑了,风大了起来,大雨倾盆。入冬后的费沙,很少有这么大的雨。
这样的雨声莫名让吉尔菲艾斯觉得有些烦躁,“陛下还没回来吗?”他观望了下皇帝起居室,里面的沙发床铺,一应家具物品摆放整齐干净,没有一点被动过的迹象。
少年侍从冲他摇头:“没有,陛下他应该还在办公室里。”
吉尔菲艾斯心中渗过一层颓然的感觉,像是这场冷雨顺着夜风把寒意刺入他的心底:“知道了,那么我去办公室见他。”
他没有和少年侍从多交流,因为那稚气的小少年根本什么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