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折霜怔了怔,倒是司镜反应得极快,先扶住了他。
“二位唤贫道元真便好。”元真道长的声音若松间清风,嗓音低沉却不带浊气。
“元真道长,我们来此是想询问元虚的事情。”因为时间不多,商折霜单刀直入,也没再与他客套,“想必元真道长心里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多少也有数吧?”
元真道长敛下了眸子,掩去了眸中的情绪,摇了摇头道:“元虚心术不正,我也曾对他多次管教……可是……”
“管教不听,便就纵容着他么?”商折霜的语气带了几分冷意,“我本以为元真道长是个明事理,懂是非的人,却没想,清元观的堂堂观主竟如此无能!”
她的语调先是由冰冷变得有些凌厉,而后竟是哀婉了下来:“家姐身子不好,一生就只育有一个女儿,而元虚竟因一己私利,竟害死了家姐的女儿!你说,元虚此举丧尽天良,又要让家姐何以为继啊!”
说完这句话,商折霜垂下眼眸,作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元真道长目色一滞,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开门见山的苦主,有些慌了神。
司镜在元真道长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一声,而后才开口道:“折霜这些日子操劳她姐姐的后事,情绪有些不稳定,还望元真道长见谅。”
“后……后事?”元真道长因着司镜这一语,瞳孔一放,面色逐渐暗了下来,显然是在想着应对之法。
“敢问元真道长一生清白,又为何要容得元虚这样的小人留在观中,不将他驱逐出山门?”
“唉,贫道活这一生,无愧于天地,可独独愧对于元虚的娘亲。少时,若不是元虚娘亲收留我,而后又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将我与元虚送入了清元观,贫道今日怕早已是一具枯骨。但元虚自小性子顽劣,不服师父管教,下山游历后,更是学会了诸多歪门邪道,可元虚的娘亲对我恩重如山,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能对不起元虚的娘啊!”
商折霜听着这话,眯了眯眼睛,面上的神情轻蔑,而后将声音放得极轻,打断了元真道长的话。
“我以为元真道长修习道法,活了一辈子了,该是活得明明白白的。却没想,元真道长竟是这一辈子都白活了,糊涂得很!”
元真道长身躯一颤,那单薄的身子竟如秋风中飘摇的落叶,有些站不稳了。
“元真道长说这一番话到底为了什么?让我们理解你,同情你?我看也是如此吧……将错责都推到旁人身上,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然后守着自己所谓的恩义欺骗自己。元真道长觉得自己这样便是对得起元虚,对得起元虚的娘了?我看,元真道长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元虚的娘!”
商折霜这番话落下后,元真道长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多年来的掩饰被外人毫不顾忌的撕开,只留下了血淋淋的,翻开了的皮肉,嘲笑着他的无能与自欺欺人。
他本以为司镜该是难周旋的那个,却没想,商折霜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上来就“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这个理由哄着那些找上门来的人,而后再送两张道符,说几句好话,这事便算结了。
他心中的确是对元虚的娘亲有愧的,但元虚此人做事虽是不大人道,一向也有分寸,不至于太过头,所以他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加之逢年过节时,元虚总会送些贴补回来,只为在清元观挂个名。而他送来的这些银钱,恰能让香火不盛的清元观得以为继。
如此一来,他纵使心底再不认同元虚的做法,也是勉勉强强地纵容着他,为他收拾收拾烂摊子。
这一来二去,数十年过去了,元虚也没惹出什么过分的乱子来。却没想,这回竟是惹上了两尊大佛!
“这……”
元真道长心虚,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倒是司镜温雅一笑,帮他化解了尴尬。
“我们也不求元真道长能为我们主持公道,只求元真道长不要再放任元虚这样的人败坏清元观的名声,将他逐出清元观。”
元真道长一咬牙,想着自己为元虚处理了这么多年烂摊子了,眼前这两人一看就不好惹,也不好蒙骗,若是不答应他们,指不定日后又要怎么折腾,不如壁虎断尾,自保为先。
反正自己为元虚做得已经够多了,是他自己多行不义,惹上了麻烦,自己也没必要再为了那点银钱,坏了清元观的名声。
待将元虚赶出去之后,自己再宣传宣传此事,塑造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指不定还能给观中多添点人烟。
于是他忙摆出了一张笑脸来,点头应道:“姑娘痛失家姐,贫道也能理解,元虚此举着实过分,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元虚有辱清元观门面,逐出清元观,谁也不许再将他放进来。”
商折霜早就知道元真道长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剩下的不关她的事,她也懒得再管,只挑了挑眉道:“还望元真道长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会的会的。”
“那便多谢元真道长了。”
司镜一如往日谦和的模样,向元真道长行了个礼,倒是商折霜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差翻个白眼了,转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司镜(如数家珍):我家霜霜真好,连个道童都喜欢她。
第61章 日昳(七)
出了清元观后,商折霜才将脚步放慢了些,问司镜道:“你只让元真把元虚赶出清元观,可是想出了什么对付他的办法?”
司镜侧眸看她,淡淡一笑:“元虚的底气大抵就在狼狈之时,有个清元观可以收留他,若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又无处可去,就有意思了。”
“你这还没弄清元虚和云娘做的是什么事呢,便就想着对付他们了?”
“如折霜所说,这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能做出什么好事?”
“你倒是信我。”
商折霜眉梢一挑,眼中便溢出了些许笑意。
心底的这股快意来得突然,让她不自觉便弯起了唇角,心情甚好,就连下山时步伐都轻盈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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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们回到云娘屋子的时候,天色已晚。
云娘的屋子外落着把新买的锁,显然是无论如何都想将他们关在外面。
商折霜轻嗤了一声,攥起司镜的手腕,便带着他跃入了院内。
院内静悄悄的,清晨的那股血腥味,宛若被这冷寒的空气凝住了一般,依旧散在虚空之中。
商折霜皱了皱眉,四下梭巡了一圈,没瞧见云娘与元虚。
她望了司镜一眼,却见司镜正盯着云娘屋内的烛火看。
烛火的光熠熠烁烁,云娘的屋子发出了些轻微的响动,不消想,商折霜也知道云娘与这元虚在做什么事情。
司镜移开了目光,碰了碰商折霜的手道:“趁他们现下不会注意院内的动静,我去将树上的鸡血冲掉,你去随意撕几张黄符。”
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枝叶沙沙作响,而元虚贴在门上的那些黄符,也如振翅的鸟雀一般,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快去吧。”司镜轻声笑了,“趁着这阵风,让它们被吹到别处去,就算明日元虚他们问起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趁着风声的掩饰,两人的行事很快。
商折霜隐在风中,随意便揭了几张贴在门与窗上的黄符,手一松,任它们被狂风带走。
而司镜则拿起院内浇花的水瓢,往枝干上一泼,接着又将水桶水瓢平放在地上,作出一副被风吹倒的模样。
做完了这些事,两人宛若没事人般进了屋,将门闩一拉,点了烛火。
“这风可真大啊……”商折霜看着窗外被风卷起的枯枝落叶,眸光晦暗不明。
司镜坐于案边,那双雾沉沉的眼瞳映着烛火,竟是勾出了几分奇诡,接着他亦笑了笑:“明日怕不止一出好戏呢。”
两人静默地坐了好一会,待得云娘屋内的动静消停了下来,商折霜才拿起了铜镜前的桃木梳,梳着自己被风拂乱的长发,轻轻说了一句:“这些东西也是好东西,真是可惜了……”
她的发长及腰间,拿桃木梳一梳,如缎面一般,衬着红衣,反在镜中,朦胧而虚无。
商折霜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突地升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继而放下了手中的桃木梳,不再去看那面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