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霜(29)

作者:未廿九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我若是生了你这副模样,都没脸活在世上了,你竟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在天日之下?真是可笑!”

“你们不知道,她天天躲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剪些什么,说不定早在暗地里把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咒进去了呢!”

因着这个声音,四处的咒骂声倏然大了起来。

“赶紧滚出安宁村,要不然整个村都要被你这样的大凶之人给害了!”

……

明明都说孩童的心思是最纯粹的,可越是这样最纯粹,最不分善恶的心,越能说出毫无歉疚且毫无负担的话来。

人们都说童言无忌,可真的是这样吗?

商折霜只觉得皮肉上的疼痛逐渐麻木,而翻涌着的,名为恨的情绪,一浪一浪,就快冲破她的颅顶。

她的眸中不知何时已然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在一刹,被瓢泼而来的冰冷大雨尽数浇灭。

石板路上泥泞,路上的行人匆忙。

但无论是荷锄而归的农人,还是提着竹篮的妇人,都无一例外,除了躲避坑洼的泥水之外,还要躲避一个她。

就因为她长成了这副“大凶之兆”的模样吗?

可所谓的“大凶之兆”,又应该用什么标准来评断呢?

难道只因为一个江湖术士的几句话,便可将她这一生,都定了轨迹吗?

美,到底是什么呢?

爹爹说过,明眸皓齿是美,但爹爹也说过,若能与落魄之人一句善意的好言,也是美。

可是,为什么最后,连个落魄之人,都不愿听她说话呢?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好几个春秋,若不是还能剪些东西陪伴自己,又如何熬得下去?

从世上唯一一个,说过她美的爹爹过世时,从照料她的哥哥消失后,她就突然觉得,“美”这个字,失去了任何意义,也没有了任何光彩。

——更像是一个诅咒。

她在茫茫人海中逆流而行,与蛇鼠同踞;在万千风景中默然垂首,为世间所余。

可为何连这样一个卑微到尘土中,只想求一刻安宁的自己,他们都不愿放过呢?

多么可笑,生于安宁村中的她,却永远不得安宁。

他们将自己逼入深井,在井上盖上巨石,任她怎么挣扎,怎么叫喊,都充耳不闻。

她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嬉笑之声!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无论她怎么做,都没有用。

她的这一张脸,甚至于她的出生,就是一种罪。

可既然是罪,她又为何要生于人世呢?

她的一生,都像是一个笑话。

司镜看着在自己面前,倏然泪流满面的女子,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不大舒服的感觉。他正欲抬手唤醒她,就见瞿小桃那张狰狞的脸庞已然附在了商折霜的身侧。

——那是她最真实的脸。

黑黑瘦瘦的面庞上,眉毛与眼睛离得极近,额头扁而窄,山根塌陷。

她一边笑一边哭,脸上的神情万千,却单薄得无法叙述她此刻的悲恸。无数纸人在她的身侧漂浮着,个个栩栩如生,仿佛将安宁村最初的一切,都还原了。

他只出了片刻的神,身侧的女子却不知何时已然醒了。

她的面上还残余着刚刚因瞿小桃回忆侵占,而沾染的泪痕。只不过那双濡湿了的眸子,竟闪过了一瞬难以捕捉的茫然。

瞿小桃凝视着他们,眼中的挣扎只显现了片刻,便马上被凶恶给取代了。

司镜没有因为瞿小桃的变化而讶异片刻,伸出一手,攥住了一只离他最近的纸人,继而掏出了火折子,眼看着就要将它烧成灰烬。

纸人在他的手中不住反抗着,身子都被捏皱了,一抽一抽地哭泣尖叫着。

商折霜只一瞬,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于瞿小桃来说,生活的所有,对她施以的都是恶意,而陪伴她这短暂一生的,只有这些纸人。若想唤醒她的自我以抵抗执念,让她在一个清明的状态下自愿投胎,以这些纸人作威胁,便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反应的极快,一把将司镜带下了房梁,如惊鸿般掠过虚空,顺手又抓了好几只纸人。

纸人们纷纷反抗着,伸出纸剪的双手挠她。

密密麻麻的哭泣与尖叫声重叠在一起,很快便汇成了嘈杂的嗡鸣声。

瞿小桃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再次划过了一丝挣扎,不过这次的挣扎显得尤为剧烈。

她捂着脑袋蹲坐在地上,大大的黑眸不住落下带着血的泪珠。

司镜就在此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好似携带已久的黄符,轻而易举地将其贴到了瞿小桃的身上。

瞿小桃还在挣扎,不过眸中的黑气却是散去了不少。

她这一生所持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不过一张面庞?

可为何又要如此执着?

在执念中沉浮的她,一面逼迫自己去认同大多数人所谓的“美”,一面又痛恨着自己的懦弱。

可现在的她,又与那些草芥她性命,将欺辱她视作儿戏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她盯着商折霜,泪水愈发的汹涌了起来。

“自小就只有爹爹一人对我好,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哥哥,对我也十分好。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了安宁村……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对我好的人都终将离我而去,那个哥哥是不是也厌恶我的容貌呢?”

商折霜凝视着瞿小桃,脑中倏地浮现出了那颗头颅说的话。

——那孩子不会害人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与她说呢?

你所挂念着的哥哥,也十分挂念你,只不过他早已先你一步,化为了一缕魂魄。

因为瞿小桃短暂恢复了清明的缘故,原是被念力操控着的,在他们手中不断挣扎的小纸人们,尽数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司镜瞥了一眼窗外的云层,看着瞿小桃道:“若不现在投胎,明日的时辰许是不好。”

瞿小桃愣怔了许久,竟也没有再过问其他的事情,只是着那袭红衣,轻飘飘地踏入了庭院,手中执了一枚铜镜,凝着自己原先的面庞许久,渐渐散在了夜色之中。

商折霜看着散落一地的纸人,自己也说不好现下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抬眸间,才发现司镜不知何时,已将看着瞿小桃消散时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算如此,你也坚持用那种残忍的方式,直接逼她在混沌中投胎吗?”

商折霜显然没想到如司镜这样的人,竟会与她较真翻起了旧账。

可她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感到不悦。

她的心,好似被一股更大的虚无给占据了。

“我……不知道。”

在入瞿小桃梦时,她的胸腔中是激荡着无数情感的。

可只在梦醒一瞬,那股澎湃的感情,就如云烟般消散了。她甚至到现在,都难以回想起梦境中的一切细节,甚至也难以明白,瞿小桃为何会这么伤心。

此时此刻,她竟觉得自己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的寡淡,也倏地升起了一股渴望了解,或是参与进去的想法。

司镜凝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似乎也从商折霜的身上,觉察到了一股别样的生硬。

“若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吧。”他的声音很轻,似抚慰,也难得卸下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可商折霜却觉得这一刻于她来说有些讽刺。

所以她没有回话,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皎皎的月光洒在她红色的长裙上,落于她的发上,让这抹如火的红,与一切都格格不入,孤寂且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瞿小桃:别问我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因为我不想当电灯泡。

第26章 破晓(九)

蒹葭苑内风敲翠竹,如丝竹之乐,泠泠而响。

瞿小桃离去之后,这儿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疏朗了许多,连那团氤氲着的死气也几近散去。

商折霜昨夜直接宿在了蒹葭苑的厢房之中。

没了瞿小桃所带来的怨气,这儿就是最普通的院落,住哪儿都不甚重要。

而住在蒹葭苑最主要的原因,还有她不愿再回去面对李妍雪那张怨恨的面庞。

——更何况她将她饿了一整天有余。

司镜宿在了另一间厢房之中。

昨夜,因着那番对话,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莫名的壁垒。不过商折霜不是拘于细节之人,而司镜更有着玲珑心思,是以一大早听到商折霜调侃他的话语,也并不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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