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番外(74)

作者: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偏生这时候,又有脚步在门外停住,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大姑,你屋里来客了?”

“大姑”两字入耳,嘉语心里就是一紧:这屋子的主人,莫非是那两个恶人的亲戚?时人聚族而居,这村子这么小,只怕人人沾亲带故。她在万般惊恐中,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声嘶嘶地回答:“我这里,能有什么人来?”

脚步在门外犹豫片刻,门嘎然一响。嘉语觉得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那踏进的半只脚却又缩了回去:“大姑,要有外人来,记得告知我。”

屋里人没有作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等了好一会儿,再没有脚步声回来,嘉语这才惊恐稍去。

忽听得耳边窸窸窣窣,嘉语小心翼翼掀开盖在头上的破毡,时值正午,这屋中却是极黑。好在她在破毡下已经适应了,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屋中一团一团的黑影,地上,墙上,屋顶上……竟然在蠕动!

又觉得腿上极痒,定睛看时,却是七八只虫子爬了上来。

登时放声尖叫。

“你再叫,把人引了来,我可救不了你。”是那个苍老的女声。她一面说,一面从帐子里伸出一样东西,冰凉凉点在嘉语腿上,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那些虫子就纷纷的都朝她爬了过去。

——大约就是这些虫子,才叫两个恶人不敢进来吧。嘉语这样想。

那帐中又伸出一只手来,朝她招了招。

这是……要她过去?

嘉语实在害怕那些蠕动的虫子。只是这个未曾露面的帐中人救了她两次,想来这世间虽然有大奸大恶,也有人性良善。何况她是个女子,总不能如何加害于她。嘉语于是硬着头皮,一步一挪过去。

“坐!”

嘉语愕然:这屋中并无坐具。床榻上……床榻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就算、就算她不觉得恶心,也实在坐不下去。

这左右为难,也不知帐中人使了什么法子,那床榻之上的虫子竟如潮水一样退了下去,不过眨眼间,竟然空出了一块地儿。

嘉语虽然心里膈应,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了下去。才坐定,那帐中便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右肩上。

她右肩原就受了刀伤,后来又被于璎雪狠狠砸过,当时胡乱包扎起,今儿走了远路,后来心急逃命,又撕裂了伤口,所以当这只手才搭上来,嘉语只觉火辣辣一阵疼痛钻心,但只片刻,又凉下去,清凉。

疼痛在消退。

嘉语再不懂也知道帐中人是在为她疗伤,一时感激道:“多谢。”

“不用谢。”那帐中人声音极低,嘶嘶的,像某种爬行动物,“我替你疗伤,你把……你的耳坠给我。”

嘉语“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戴着耳坠。大约是这个缘故,才让那两个恶人起了歹心吧。一时摘了在手,掂了掂分量,十分歉意地道:“……不值什么,待我脱困,定然另有厚报。”

“无须你厚报!”帐中人冲口道,一停,又恢复先前有气无力的情状,说道,“只要你以后,不再来这里,就算是报答我了。”

嘉语想不到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登时怔住:“为什么?”

帐中人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因为你、你是……乱世之人呐。”

重音却落在“乱”字上。

第84章 天涯沦落

几个字入耳,嘉语只觉得脑袋里轰隆隆被碾过一遭。所有她所经历的,前生后世,宫闱之变,冰天雪地里的跋涉,城墙上血肉横飞,背信弃义的皇帝,萧阮的呓语……所有,都被碾得粉碎。

她觉得自己在抖,抖如筛糠。她猛地站起,一把扯下帐子,露出帐中,容颜苍老的妇人。

不仅苍老,还丑陋,嘉语第一眼看清楚,腿都软了:这妇人面上长了累累的瘤子,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个,五官被挤得变形。那些原本簇拥她的虫子,因为那帐子被扯下,一时都往她涌过来。

嘉语顾不上害怕,颤声只道:“你……你说什么!”

“小娘子你……是乱世之人呐。”那妇人重复,重音仍然落在“乱”字上。并没有转头来看她,只挥舞着手中的钩子,那些奇形怪状的虫子重又聚拢到她身边,蠕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嘉语低头干呕起来。

她早上就只嚼了几口干粮,连水都没喝,这时候全吐了,又有虫子近来,争先恐后地吞食呕吐物。嘉语捂住嘴,半晌,方能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落到那妇人面上:“什么乱世之人,你、你混说什么!”

妇人闻言,微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个瞎老婆子,我也看不了那么远,不过方才小娘子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血,血流得到处都是……田里是血,地里是血,山上是血,河水都被血染红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嘉语咬紧牙关。

“我也不知道,”那妇人还是不紧不慢,不凉不热,声音嘶嘶的,“我就是个瞎老婆子,我看不了那么远,我只看到,小娘子你从血里爬出来……”

“我、我……”

“所以我问你要耳坠子,无非是想要保命罢了。乱世就要来了,”那妇人说,“我不过是个瞎老婆子,也还想多活几年,平平安安的,所以啊,你走之后,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嘉语心头一片迷惘。

她说她是乱世之人,她说她自血山血海里爬出来,可是她这样一个乱世飘零,连自身都不能保全的人,她要了她的耳坠,能做什么用。

——她自然不知道,元祎修有胆子把她卖给南朝,却没胆子承受周乐的怒火,匆匆忙忙,赶在周乐回京之前,以打猎为名,带了亲近的宗室和御林军连夜入关,投奔宇文氏。

后来周乐回京,果然深以为恨,因听说元祎修西奔,曾路过这个村落,村民以麦饭壶浆上献,遂屠村以泄愤。

那时候她早就死了,如今自然想不透其中关节,只推测这个瞎了眼的老妇人,大约是开了传说中的天眼。从前她不信鬼神,但是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发生之后,便是不信,也多少有了敬畏。

理智慢慢回归,嘉语松开握紧的拳,说道:“我哥哥……也受了伤,还发热……”

“我知道,”老妇人道,“我这里有药。”停一停,又道,“那人……怕不是你的哥哥。”

嘉语没有应话,也不看那些让人作呕的虫子,把耳坠放在妇人手里,说道:“我不会再来了。”

老妇人给她指了出村的路。

嘉语虽然很怕会被两个恶人逮到,但是到底担忧萧阮的伤势,只好问老妇人要了她的破毡子披在身上,又用烟灰抹了脸,这才出了门。这回运气却好,一路无事。嘉语就吃不消破毡上的气味,到离了村子,忙忙甩脱了。

回程比去时快,不过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看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嘉语心中一喜,加快脚步,眼看就要到了,忽然脖子上一紧,回头看时,两下里一个照面,这头失色,那头狞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娘子。”

正是于瑾。

嘉语被掐得有出气没进气。

她也知道于瑾恨她恨得厉害。应该的。如果他知道于璎雪死在她手里,只怕还会更恨。但是相比落在之前那两个乡人手中,倒不如被于瑾杀死来得痛快。勉强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么,她自嘲地想。

“于兄……别来无恙?”风里远远送过来一个声音,于瑾手下一顿,寻声看去,却是萧阮,蹒跚走来。

傻眼的不仅仅是于瑾。

嘉语手里还捏着瞎眼妇人给的药。隔得太远,也不知道热退了没有。死一个和死两个的区别——何必出来送死呢。于瑾恨他萧阮,可一点都不比恨她少。她倒是想骂一句蠢货,只是脖子被掐得厉害,话都卡在喉咙里,眼睛里呛出泪来。

而那人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清晰,在风里,在暮色里,逐渐能够看清楚他苍白的面容上不正常的潮红,眉目黑得如描如画。

萧阮看住于瑾,重复道:“于兄……别来无恙?”

竟是个要叙旧寒暄的姿态。于瑾喘粗气,掐住嘉语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阮失笑:“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于兄还问我为什么。”

“你、你们……”“私奔”两个字悬在舌尖上,到底没有吐出来。反是萧阮笑了:“于兄猜得不错,我和三娘……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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