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更底层的孩子。好奇的不止是他。冬生回去请教过大将军,大将军摸着他的头回答说:“穷人家的孩子长到这么大,已经开始给家里干活了,哪里能吃白饭。更别说买笔墨纸砚送来学堂了。”
大将军并不经常提他的出身,但是也不忌讳。人人都知道他出身六镇,也人人都知道他曾经一穷二白,是得了华阳长公主的青睐,才有他后来的飞黄腾达——反正市面上的传奇话本都这么说。
所以他会忍不住问冬生:“那大将军当初如何读得起书,识得了字?”
冬生干咳一声。
阿狸抱着小老虎笑了:“姨父说——”
“不许说!”冬生急得大叫。
阿狸才不怕他,口齿飞快:“大将军说他天赋异禀,不过华阳长公主说了,大将军不要脸。”转头对冬生做了个鬼脸,怀里的小老虎跟着一亮牙,冬生气得摔门出去了。
姚遥前后一想,哑然失笑:大将军恁的夫纲不振。
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恩爱是众所皆知,但是冬生之后,华阳公主再无所出。这让姚遥每每想起,都不无后怕:如果当初冬生真的被推下城墙——或者如果有一天,大将军和华阳长公主不再恩爱——
没有人能假设,无论是已经过去,还是即将到来。
……
有天他下学,有个青衣少年跟上他,他抬起眼皮看他,那少年便笑道:“家父让我请先生去家里喝酒。”
姚遥记得这个叫“连璇”的少年,比他小不了几岁,家里是海商,虽然不如祖家豪富,也不是一般人家可比。不请私塾,不附族学,来上他这个学堂,多半是有结交之意——却抱错了大腿。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近乎放肆,他说:“有花,有酒,有琴,有胡姬载歌载舞。”
那声音融在春天的暮色里,有一种来自海上的妖异。
姚遥心里想,他大概可以从连家得到数目不小的资助。
……
姚遥应邀去连家的那个清晨,乌鸦在树上聒噪得厉害,他的仆从说:“这是不祥之兆。”
他拿起弹弓,把乌鸦打了一地。
他怕什么不祥之兆!他就是不祥之人!他出生,他的母亲付出性命的代价,他父亲从这里走向注定败亡。可笑,天下易主,竟然和这样一个婴孩息息相关——为什么那些总在青史上神神叨叨的预言者没有路过他家的门口,没有听到婴啼进来,没有告诉他的父亲:“这是亡国之人?”
连父出来陪客。果然如连璇所言,胡姬美酒,且歌且舞,来自异域的香料,来自异域的美人,扭动的腰肢,嘤嘤细响的银铃,金箔闪闪,五色炫目。他满饮一觞,忽然就笑了:“第五根弦就要断了。”
话音落,铮然一响。
有人抱琴转到跟前来,却笑道:“学生学艺不精,让先生见笑了。”
姚遥醉眼看眼前人,穿樱草色长裙的小娘子,她是连璇,也不是。
……
后来连双双问过他:“郎君其实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笑而不语。
是,他早就知道了。
男女之别,骗不过人。不过北朝风气,她既然肯扮作男装,大伙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毕竟华阳能为父报仇,晋阳能领兵作战,这样一个天下,还有什么是小娘子们做不出来。
连父膝下一儿一女,原是双生。连璇出海,遇浪身亡,之后连双双便顶了兄长的名字上学,交游,打理家业。
他无父无母,亦无族人,成亲大可以自己做主,请了官媒来下聘。华阳公主召了他去,问他:“阿姚如此,是不是自污?”
姚遥知道她怎么想。他这样的出身,虽然娶不到高门权贵中的好女子,到底也还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放下身段,次一等的门第,次一等的贵族,仍然尽可挑选。连氏虽然家底不薄,却是个商户。
他父亲也是商户。
他父亲拼了命想要抛弃的,他轻轻巧巧,又捡了回来。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没有那样泼天的才干,也就没有那样毁天灭地的恨意,毁天灭地的不甘心。
他知道怎样回答华阳公主,他说:“她很好。”虽然她不是他少年时候梦中的那个女孩儿,但是她也很好。
华阳公主便点了头,没有再多问。他成亲的时候,宫里赏赐十分丰厚。大将军与华阳长公主作为长辈亲自莅临,更是给足了面子。他给远在武川镇的晋阳长公主去了信,没有收到回应。
那是安城王过世的第三年,阿狸的小老虎已经长到她抱不住了,牵了来与宴,小娘子们惊呼此起彼伏,也有胆子大的,过去想要扯它的耳朵,阿狸警惕地把它护在身后,说:“他不喜欢这样!”
玉郎忽然笑出了声:“安城王从前有只花豹,就只有阿爷和晋阳姑姑能摸它!”
……
安城王过世的第四年,天下易主。
第382章 小姚郎君(下)
武定元年三月。
姚遥抵达济南,正是春光最盛的时候,他被长史迎进府中,看见昭询和姚氏高踞堂上,心里就是“咯噔”一响:该来的总会来。这对母子是生活在济南城里,又不是深山老林,怎么可能不知魏晋。
长史使人摆出香案,等着昭询和姚氏跪接,但是等了许久,这对母子都没有动身的意思。
长史和姚遥对望一眼,不须说,长史先磕头请罪。
姚遥心里苦笑。要这里头没有外人,他们是至亲,这两位都是他的长辈,他就是受点委屈也是应该。但是这府里有长史,有侍婢,有仆从;他来宣旨,跟随有副使,羽林郎,哪里容他法外容私。
一挥手,便有人上去。
先请了姚氏回后•庭,嘴里说的是:“太妃身子不适,圣人亦有所听闻,特旨不必谢恩。”姚氏挣扎着尖叫:“我没病……我没病……谁说我病了、叫周——”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她的嘴被捂上了。
再有几个到昭询面前,态度是极恭敬:“殿下莫要教小人为难。”
昭询眼睛挣得通红,他拿起手边的杯盏直掷出去,嘶声骂道:“姚逸之你助纣为虐!”
姚遥来不及躲闪,额上一疼,一行血已经流了下来。然而以他这时候的身份,亦不能在人前示弱,只能低声道:“拿下!”
昭询被从堂上拽了下来,按跪在毡毯上,他昂着头瞪视,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头也被按了下去,口中塞枚,再出不了声。
姚遥没油没盐地念完圣旨。大将军,不,如今是圣人了,并没有亏待昭询,给他的待遇甚至好过天平帝。但是昭询是昭询,他不是那个傀儡天子,或者说,他没有想过他会做一个亡国之君。
当他从兴和帝手里接过这个位置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过会有今日。
但是他今日这个接旨的态度传到长安,恐怕这济南王府的护卫又要多上几百,他府中侍婢、仆从又要换过一轮。他人在网中,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但是人在网中,怎么可能不挣扎?
他这次来宣旨之前,华阳公主——皇后召见了他,她说:“三郎派出去与柔然可汗联系的使者,已经被可汗送来了长安,你去告诉他,我能保得他一次两次,但是三次之后,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皇后说的“无能为力”是囚禁还是毒杀,那时候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他印象中晋阳长公主更为强势,皇后拿冬生很没有办法,以至于他总错觉当初揭竿而起,为父报仇的是晋阳,而不是华阳。
但就是华阳——皇后让他把柔然公主送回木未城。
“如果她——”他迟疑地问,如果她不肯呢?当初柔然公主来洛阳,她性情刚强,和昭询关系冷淡,到昭询被废,夫妻俩相依为命,反而好了,这些年膝下添了一儿一女,她如何肯回柔然。
皇后没有说话。
姚遥后来知道了。柔然公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归柔然,要么死。不能让昭询再存有念想。
……
“她也是元家的女儿!”屋里的摆设被砸了个稀烂,昭询赤着足披发,额角青筋狰狞,声音里的怨毒。
姚遥扫视一眼,侍婢脸上都挂了伤,也不敢退出去,跪的跪站的站,也有昏死过去的,地上血迹斑斑,没人敢说话,待看到他进来,眼睛里方才小心翼翼迸出光来。姚遥叹了口气,吩咐人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