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咸阳王妃说过的那样,她早一步,她是他的妻子,她为他生了许多孩子。她相信以华阳公主的身份,万万做不出屈身为妾这种事来——迟了一步,一个人以毫厘之差,与自己的命运擦肩而过。
她明明什么都有,却来抢她仅有的。她日复一日地被这些念头折磨。日复一日,往往这一日她说服了自己,到次日醒来,睁眼看见光,又觉得不该是这样,凭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要索性不在府中也就罢了,要索性只他在府中也就罢了。偏偏她来了,戳破所有自欺欺人的幻象——如果她还能骗得过自己的话。
如果——
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她闭上眼睛,却听华阳公主问:“娄娘子是要和离还是搬出去,还是——当真想死?”
“公主要我死?”她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愤怒。
解脱的或者是,不必再在这种绝境之中日复一日地与自己对抗;却又愤怒,她凭什么、她凭什么来决定她的生死——她虽然不如她公主之尊,也是良家子,她要她死,也须得给出理由。
嘉语摇头:“你又不是我的婢子,我要你死你就死吗?”
娄晚君摸着颈上伤痕,她没死成,还是伤了气管,声音里漏风:“你就是想要我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嘉语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单独和你们娘子说几句话。”
“不——”娄晚君叫道,“她们都是我的人,我没什么可瞒她们的。”
“我表姐!”嘉语淡淡地道,“咸阳王妃说的那些事,她们也都听说过吗?她们听说过娄娘子你——”
“出去吧。”娄晚君打断她,“你们……去外头等着,我叫你们再进来。”
“娘子——”带嘉语过来的婢子惴惴道,“娘子一个人……”
“有公主在这里,我不是一个人。”娄晚君思路清晰地道,“有事我叫你。”
那婢子还要说什么,嘉语的目光扫过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意识到她面对的是当今天子跟前最得宠的公主、长公主,她捏死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如果不是更容易的话。
人都退了出去。
娄晚君抬头来,与嘉语对峙:“咸阳王妃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表姐和你说过些什么,说过多少,”嘉语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从前,她是先帝的皇后?”
“但是她说的关于我的事——关于我和周郎的事,都是真的,对不对?”娄晚君的目光近乎狂热,那是一直支撑她到如今的信念。
“我只知道我表姐,她从前是皇后,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如今却连区区一个陆夫人都不可得。”嘉语加重了语气。
“但是我——”
“娄娘子,从前我只见过你一次。”
“你——”
“他一直说你是个贤惠的妻子,我也一直以为是如此,虽然从前是娄娘子出卖了我,”嘉语道,“我原以为是这样的,到真真见了娄娘子这几年,方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
“见面如何?”
“我表姐从皇后沦落到妾室尚且能咬牙活下去,豆奴虽然不合娄娘子的心意,好歹没有作践你,这府中上上下下都当你是主人,你上有父母,下有兄弟,膝下娇儿,人能有这几样,已经是福气。”
“我不要这个福气!”娄晚君猛地站起来,牵动伤口,不由大咳了几声,却抓住嘉语的衣袖道,“我知道你把我的、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她声音嘶哑,最后三个字近乎于吼。
外头婢子隐约听到里头争执,登时乱了起来,有人拍门拍窗道:“娘子、娘子——公主饶了我们娘子吧,公主!”
“你这几个婢子倒是忠心。”嘉语道。
“……还给我!”娄晚君只叫道。
嘉语哭笑不得:“我从前不觉得表姐厉害,只道是个投机取巧之徒,如今见了娄娘子,方才知道我表姐当真是女中豪杰——娄娘子,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不会把他还给你,他也不会许我把他还给你。你愿意与豆奴过,就搬出大将军府,好生与他过下去;你要不愿意,待生完孩子,就上报洛阳令,判你们和离罢。免得真有一日,你死在这里,教他为难。”
娄晚君呆呆看住她,她怎么都想不到她提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两条路,哪条也不容她再留在这里,不容她再留在他身边。
最后却是一句“你死在这里,教他为难”,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心里绕了几遍,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嘉语后退了半步:“我还有几句话,要送给娄娘子。”
娄晚君看着她,眼睛里充血,已经出不了声。
“娄娘子心里分明明白,不管从前怎样,都与如今没了关系,却放任自己到这个地步。娄娘子,我知道你中意的夫婿,从来就不是豆奴,但是未必就不见得就不能是别人。周郎他不要你,不过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这天下有的是好男子,娄娘子还年轻,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娘子执意要在周郎身上吊死,那娘子也要想明白,我是公主,我是长公主!”
燕朝天下,没有人拗得过皇家。
第335章 生辰之贺
嘉语走出来,尉周氏方才敢蹑手蹑脚进去。
她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儿了。
她怕华阳公主。不仅仅是邺城时候撞见她府里吊了人在树上抽,还有后来韩舒意那件事,她知道她吃了苦头——虽然天子并没有问罪,她猜是弟弟给她挡了——又后悔又愧疚,但总归还是害怕更多一点。
她再没有听到过表妹的消息。她问过弟弟,她弟弟对她一向和颜悦色,为这件事难得地冷了脸,他说:“阿姐就不要再问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有时候会怀念朔州,朔州地方熟悉的口音,熟悉的人,如果是在怀朔镇,兴许她能想点办法,但这里是洛阳,阿舒是生是死,都由不得她。她心里也想不明白,阿舒那么个乖巧可人的女孩儿,怎么能做出那等穷凶极恶的事来——她总疑心是其中出了什么误会。
也就想想罢了。她如今日子过得舒心,膝下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娄氏肚子里还有一个,是男是女她都不计较了。只要他们两口子好。事实上她也没有看出这两口子有什么不好,豆奴是从不说的。
这比韩舒意更叫她想不明白:娄氏和儿子都成亲这么久了,孩子都有了两个,怎么还会对她弟弟生出念想?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从来不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然而素日里娄氏是很得她喜爱。她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她如今脸色难看得很,眼睛都是直的,直愣愣地看人。额角是青了一块,脖子上一道儿勒痕。都上过药了。尉周氏扶着床坐下来。
她也不知道公主和她说了什么。娄氏的婢子在外头拍门,她大气都不敢喘。
婆媳俩就这么直愣愣地对望了一刻钟,尉周氏最终道:“公主也不会长住在咱们府上,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头去。”
“……总是身子要紧。”她干巴巴地说。
……
尉灿在屋里喝闷酒。
底下人都晓得大将军不过一时气恼,不会真把这个外甥怎么样——不然常山君早该急了,就是上头两尊菩萨也少不得出面说话。所以尉灿索酒,底下人不但不敢不给,还特意寻了好酒来讨好他。
直到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大将军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识趣的麻溜溜了。
尉灿脑子里有点懵:他阿舅这会儿不在房里和公主亲热,来找他晦气算什么?这一念未了,就听他阿舅说道:“二娘……没了。”
尉灿没有听明白:“没了什么?”
周乐不说话。
尉灿自个儿转过弯来,脸色十分古怪,或者说扭曲,他张大嘴,不断地喘气,就像是快要溺水、却动弹不得的人。他的手开始发抖,酒坛失手落地,酒水溅开来。
周乐心里摇头,看他这个样子,也说不出“当初是你求的她,到手却没有好好待她”这样的话,只问:“你要去看她吗?”
尉灿嘴角动了动,露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舅想让我去吗?”
周乐:……
尉灿垂下头,他知道他阿舅无法明白这种心情。他向来是想什么都有,华阳公主那样高在云端的人儿,都不惜为他涉足人间。更休说从前他们还在镇上的时候,他比他大上两岁,从来小娘子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她们冲他笑,冲他抛媚眼——虽然并不见得有人愿意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