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番外(187)

作者: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微微垂下眼帘,秋水一样的眸光,一丝一丝地泄出来。

艳如焰光的唇色。

素手低垂,一点蔻丹。安奴总听戏曲里唱,说美人水葱似的指尖,但是眼前的这个美人的手,他能想到的只能是玉,白玉雕成这十指芊芊,落在衣上,像衣上多绣了一朵花,也许是蔷薇。

蔷薇也不会红得这样……灼眼。

他完全能够明白他的主人为什么迷恋她,也完全能够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赐死她,以他主人的名义。

“是的,三娘子。”他说。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她的悲痛。有些话他也许不会说,也说不出口,但那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在他眼前被摔碎一样,那种痛心,他是有的。

郑念儿垂眸看着案上琥珀杯,杯中荡漾的酒色,酒是断肠酒。

他叫她三娘子,倒教她想起华阳,那位也行三,看起来这样纯良无害,几乎让她忘了她姓元。元家的狼崽子,是很知道人尽其用。她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可没有想过她会这样释放三郎。

这杯酒来得不算早,三郎在永宁寺塔顶被太后撞见的消息传来她就知道,她的死期到了。

太后理所当然地会杀了她——如果太后不动手,自然会有那一日,三郎自己动手。

三郎说:“我是为了你。”

不不不才不是,他是为了自己,扬眉吐气,衣锦还乡,诚然他是爱她的,但是绝不会多过爱自己。

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特别是,像他们这样的美人,你不会知道一个美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多少优待,不会知道在他们眼里,这种优待有多么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舍得对不住他们,他们这么美?

美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稀缺,哪怕在洛阳,在美人如云的高门。她因此受到的宠爱,和得到的好处,数之不尽。那时候她几乎以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整个世界都为讨她欢心而存在。

她美名在外,及笄之年,前来求娶的少年公子络绎不绝。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指望她的青睐。而卢家子和李四郎的大打出手,在当年引起的轰动,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所有人都同她说两位少年儿郎的英俊与出色,而她只笑吟吟,折一朵枝头的玫瑰。

那年的玫瑰开得真好,红得像骄阳。

后来把她许给李家是父亲的意思,因李家子弟繁盛,蒸蒸日上。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见到的卢家子,她十六岁,他是十七,或者十九?是个肤色白皙的少年,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深。

那是在谁的笄礼上,她记不清楚了。也许是崔娘子。她被引进花园里,他突然冒出来,要将玉佩赠与她。她记得那块玉佩白如羊脂,雕工精美。她不肯收,他恳求她。他说,只要她收下,怎么处置都好。

“如果丢了呢?”她问。

“能经郑娘子的手,就是被丢了,也是它的荣幸。”他这样回答。

她于是微微一笑,接过玉佩,扬手,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进湖里。

微微的涟漪荡开来。

她记得那个少年面上震惊的颜色,也许还有痛惜。她只福一福身,姗姗就走远了。衣裙上繁复的佩饰,行动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是这样,玉璧千金,就值得她笑脸相迎么?才不会!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更珍贵了。虽然她后来也听说,卢家丢了传世的玉佩,不过,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卢家子从了军,听说立了军功。

当然那和她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她出阁,嫁作李家妇。

李家妇不好做。

之前那样千求万求,到手了也不过如此。四郎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上有婆婆,下有小姑小叔,中间无数妯娌盯着,像荒原上的狼,她到那时候才知道,美貌也是种负担,而且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对于她的夫君来说,娶到美人是一种荣耀,那就像是步摇上的明珠,或者衣裳上的绶带,绶带上的玉佩——奇怪,她怎么会想到玉佩?也许是长日难熬,在婆婆面前规矩难站。

如果当初许的是卢家郎……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吧,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前头婆婆,上头嫂子,下面弟媳,小姑子,以后这一堆侄女、外甥女,谁不是这样苦过来、熬过来?

美貌不过是让她熬得比别人更难一点罢了,也许是落差更大,也许还有别的。

这样过了有四五年——如果她早知道之后,大约当时也不会抱怨叫苦了,因为后来还更苦。成亲五年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天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四郎纳了妾,那妾的姿色就没法说了,胜在年轻新鲜吧,但是她当时也并不老,便是如今,她揽镜自照的时候,也丝毫不觉得年华老去。

妾室也无所出。那简直像个天大的玩笑,子孙繁盛的李家郎,竟然有她的夫君这样膝下无出的。

婆婆自然是怪的她。四郎倒还好,只是多纳几个美人,都叮嘱了不许到她面前去碍眼。有不识趣的,在他手里就处置了。

但是回娘家的时候,母亲私下同她说,莫要太管着男人了,没个儿女傍身,以后日子不好过。而且会越来越不好过。只要能得个儿子,那些女人算什么呢,她是当家主母,尽可以远远打发了。

这样的日子,后来想来实在也无甚趣味,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却流了这么多眼泪。

她后来也有想过,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她能生个儿子是最好,不能,那一堆莺莺燕燕里哪个有产出也算是不错,她认了做亲儿,慢慢抚养长大,就是她的依靠。

是的只有儿子才是依靠,夫君是靠不住的,她会老,她老去的漫漫岁月里,她的夫君会纳更多的美人。

起先他当然会顾着她,弹压她们,到后来,她年华不再——总会有那样一天的——他就会多顾着那些青葱水嫩的美人一点,如果她管束她们,他也许会出面回护,打个圆场,各自面子上过得去。

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多少夫妻这样一生一世。

一个美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但是李四郎死了。

除非家族遗传的短命,否则很少有人会考虑盛年猝死。总之那是个意外,一个非常慌乱非常惶恐的意外。李四郎死于坠马——你要明白,在尚武的燕朝,很少有贵族子弟会死于坠马,特别精于骑射的李家儿郎。

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成了寡妇。起初她盼着家里人来接她回去,但是迟迟没有,她偷偷遣了侍女回家,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辞。她于是渐渐明白,李家仕途得意,父亲不想断了这门姻亲。

她是不重要的,对于家族来说;她守寡的价值大于她再嫁,在他们看来。

有些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婆母给她找了个孩子过继,七岁还是八岁,不知道是哪个远支的孩子,拖着鼻涕,永远肮脏的小脸,动辄嚎天嚎地要阿娘——她当然不是他阿娘,也不想做他阿娘。

她想回家,想改嫁,想重新来过,想有个人亲亲热热地过日子,不想留在李家,面对严苛的婆婆和幸灾乐祸的妯娌小姑,她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然而她宁肯要她们从前的嫉妒和厌恶,也好过后来的怜悯。

——她郑念儿的人生,不稀罕谁来怜悯!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的厄运还没有到头。如果四郎的死算是倒下的第一张牌的话,那么与卢家子的重逢,就是第二张牌。

没有人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多长,郑念儿也不知道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去若干年,她会不会收敛自己轻慢和骄纵,但是谁知道呢。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过。

她再次遇见卢家子,在李家的回廊下。他穿的曲水紫锦袍,正春风得意,更添三分颜色。大概是喝得过了,双颊绯红,一双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看,良久,笑语:“郑娘子?”

他该叫她李夫人,她想。

他没容她反驳,熏然道:“如我再赠娘子以玉佩,娘子会收吗?”

…………

第157章 此恨绵绵

如果他足够地尊重她,就不该对她说这种不尊重的话;如果他还想娶她,大可以上她家提亲,但是他没有。他也没有等她回答,从腰间硬扯下一块玉佩,直塞到她手里来,他说:“好娘子,收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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