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站在御床前,但目光一时有些失焦,想的全是前世今生种种微妙的同与不同。
相同的不过是这入宫的时日,和身边的人罢了。
而意外倒下的皇帝,就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一般,让她心中难以自抑地生出隐隐的不安和惶惑。
殿门口匆促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容晚初转回身去,就看到宫人拥着两位颜色姝丽的嫔妃进了门。
厅中莺莺燕燕的,一时间宽阔的九宸宫都稍稍显出些拥挤来。
德妃霍氏和贤妃甄氏一左一右地上前来与容晚初见礼:“贵妃娘娘泰安。”
一个冷丽如天上月,一个温醇如世间花,照得殿堂之间都增三分亮色。
如今权贵与升平皇帝关系尚算亲密,自然期望选送入宫的子侄得到皇帝的宠爱,无论是容晚初,还是霍皎、甄漪澜,都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同居京都,同当年华,昔日在各家的宴会上,三人彼此都曾不止一次地相遇过。那时霍皎与容晚初并为“双姝”,谓容颜冠绝世间,而皎皎不可亵玩,但京中的贵夫人们最想娶回家中的儿媳,却是甄家的六姑娘甄漪澜,温柔敦默、善体人意,身世贵重清白,家中又和睦……
没有想到,她们一枝都没有旁落,尽数被攀折在了帝王之手。
许多漫无边际的念头在容晚初心头一霎,她羽睫微垂,还了半礼,温声道:“霍姐姐,甄姐姐。”
甄漪澜向她身后望了望,轻声道:“陛下如今是怎样?”
容晚初将情形简洁地说了两句,甄漪澜就微微抿起了唇,恨恨地道:“我进来的时候,瞧着秦氏单在廊下跪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看来,太后娘娘竟太过仁慈了些。”
——只是不知道皇帝醒来的时候,面对被嫡母责罚的心上人,该是如何的心情。
容晚初没有作声。
九宸宫的炭火熏得人身上浸出汗来,三位宫妃都是得了郑太后的传召来为皇帝侍疾的,没有消息又不得轻易地走动,各自静静地坐了下来。
※
殷扬在一片上不见光、下不见底的黑暗中前行。
在闭上眼之前隔窗看到的冰凉雪片,此刻纷纷扬扬地洒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向腰间摸索,却摸了个空——从不离身的短刀并没有缚在它该在的位置,他沉声呼喊禁卫军统领的名字,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空旷的黑暗中没有半点声响,也没有尽头。
他御极天下十载,在后来的那几年里,许多人都知道他一直在苦苦地寻找一名少女的时候,也曾经有方士试探着到他面前来,说“她”是天上的仙姝,只有仙人的手段才能将她重新带回他的身边。
他们向他展示了许许多多不同模样的“仙境”和“地府”,却没有一个与他现在所处的环境相类。
如此看来,他当年也不算是滥杀无辜。
殷扬微微敛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在这样的黑暗中,迈步仿佛也变成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人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也不知道前行的方向,仿佛任何事都是徒劳的,而他却始终一步一步地走着。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跋涉,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情。
倘若抛开那个莫名出现在他身边又莫名离去的少女不谈,他这一生似乎并没有什么遗憾。
少年时为了一襟意气,可以千里单骑拜师学艺。青年时为了一腔肝胆,也曾揭竿而起四方呼应。
乱世争雄,群豪林立,除了那个温柔而笃定地信任着他的少女,大约也没有人想到城头变幻,立到最后的是他的王旗。
他已经富有四海、威加八方。
他原本该没有什么遗憾。
只是……
从她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他这一生就再也不可能没有遗憾。
他原以为人这一世到死便万事皆休,而竟没有想到果真会有死后的世界,而即使没有一点希望,他也会穷尽自己的所能去追寻她存在的痕迹——
无边无涯的寂静黑暗里,不知道跋涉了多久。
耳畔依约响起了低低的窸窣声,时断时续的,在最初的时候甚至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然而那声音却渐渐绵绵不绝,而后是奇异的哔剥声,仿佛冬日里上好的银丝炭在火盆中静默燃烧的声响。
两侧的黑暗中渐渐点亮了斑驳的光点,有芬芳奇异的香葩、曼妙起舞的佳人、林立如戟的兵马、盘山汇海的金银……
他们在无边的光影里呼喊着“陛下”,极力邀请他巡视他的河山。
耳畔的声息渐渐变得若有若无,驳杂的声音里,只剩一道长而绵柔的呼吸声平静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可是陈公公不知道,我们七哥也会悄悄叫“阿晚”啊(。)
睡美男充电中,让我看看今天殷七哥给我充了多少值。
第4章 忆王孙(3)
龙床/上的升平皇帝忽然蜷起了身子。
他原本安安静静地躺着,这样忽然有了动作,一直留意着他的众人都不由得惊动,离得最近的陈满几乎是扑了上去,手在他肩头一触,就摸/到了满手的湿意。
皇帝身上的汗涔/涔的,不知何时已经把中衣都浸透了。
大太监的声音都有些尖锐,控制不住音量地喊道:“太医,快叫太医!”
太医院的杨院正膝上还沾着雪泥,脚步匆促地赶了进来。
碧纱橱前人头攒动,暖阁子里一时间闹哄哄的。
容晚初太阳穴都有些微微的痛,索性抽身避了出来。
身边涌来一阵温醇的茶香,她微微侧过头,就看到甄漪澜在她身畔落了座,对上她的目光,略弯了弯唇,有些无奈似地笑了笑,道:“贵妃娘娘见笑了。”
外间服侍的宫人轻易进不得内室,但能拨进九宸宫的都是眼明手快的机灵人,早就有人沏了热气腾腾的茶水端上了桌。
容晚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来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让甄漪澜也静默了下来,片刻才低声道:“如今竟不知道我们往后是如何?”
容晚初不意她会在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温声道:“甄姐姐慎言。”
甄漪澜却牵了牵唇,道:“贵妃娘娘,臣妾也不怕您笑话。既进了这宫里来,难道谁是为了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来的不成?偏那秦氏婢何德何能,承了那样的隆恩,又惹出这样的事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隔着琉璃窗子望出去,飞檐下明瓦宫灯的光影里,依稀能看到裹着貂氅跪在廊中的女子背影。
甄漪澜含/着笑,声音压的低低的,似乎也没有在意她有没有在听,只是自顾自地道:“臣妾好歹也是甄家的女儿,却咽不下这样一口气。”
容晚初放下了茶盏,静静地端详着自己担在桌上的手。
因为是刚刚进宫,又是前来侍疾,这双手上素素淡淡的,还没有留起长长的指甲,也没有裹上镶八宝的赤金甲套,浅绯色的凤仙花汁均匀地染在肉粉的骨甲上,肌肤如凝脂的和田玉一样莹莹生光。
她从前也曾经这样的骄傲过。
倘若升平皇帝没有意外晕厥,后来会发生的每一件事她都历历在目。
她还记得这一天宫妃朝见,秦昭仪弱柳扶风似的姗姗来迟,满脸红晕地向众人致歉:“陛下龙虎精神,嫔妾绝无待姐姐们不敬之意。”
众目睽睽,霍妃、甄妃和秦氏都看着她,眼神中的含义各不相同,但都让她感受到刻骨铭心的耻辱。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女,对自己已经无可更改的夫婿,尚且还存着一星半点的柔软幻想。
而所有的幻想,也是在那一个早晨,如同日光里的露水,悄无声息地破碎、消散了。
即使是时至今日,她对升平皇帝已经连恨都倦怠,也依然记得那一天秦昭仪钩子似的眼,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把自己的脸面和尊严撕下来丢在地上供人乱脚踩踏,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她因为这一点淡薄的共情而敛了眉眼,道:“姐姐与她尊卑有别,万不要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才是。”
甄漪澜望着她,却微微地弯了弯眼,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殿门口光线一暗,郑太后已经带着三、四位紫袍男子走了进来,看见坐在堂中的两人,略略停了脚步,道:“贵妃和贤妃在此处?”